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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克的例子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个体能够找到经济问题的最优解这个假设,是不是合理的。如果是合理的,我们是否就可以不用去研究决策过程的细节了?在简单的情况下,答案是肯定的。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答案却是否定的。读者不妨想象这样一个“决策问题之海”,它包含了所有我们感兴趣的、有明确定义的经济问题。这些问题构成了海水浅表层,复杂的决策问题构成了海水的深层和底层,海水越深,问题就越困难。海平面附近是类似于“井”字游戏的那些问题,下面是跳棋一级的问题,更深的是国际象棋和围棋一级的问题……在理论上,我们可以说,国际象棋的“解”是存在的,它将采取纳什混合策略的形式,但是我们不能保证人类行为主体肯定能得到这种“解”。因此,可以求得“解”的、像“井”字游戏这样的问题,只存在于海平面及海平面以下半米左右的海水内。而在比这更深的海水处的问题,则无法保证有解。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列出这些行为主体要面对的许多更加复杂的问题。但是,大多数问题是没有明确界定的。泽克面对的问题恰好位于经济主体可以通过“理性”求解的问题与不能通过“理性”求解的问题之间的分界线上。若“海水”比它更深一点,那么经济问题的“解”就无法与“理性”匹配了,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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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这些更深的层面上会发生什么呢?在现实生活中,人类决策者绝不会因为一个问题很难或尚未明确界定就望而却步。也许,当问题太复杂以致无法求解时,或者当问题尚未得到明确界定时,我们应该说行为主体面对的不是传统的问题,而是一种情境或情况。他们必须处理好这种情况,他们必须自己框定(framing)问题。从许多方面来看,这种框定正是决策过程的最重要的部分。在考虑如何框定问题时,你必须考虑问题和要采取的行动之间的关系。介于问题与行动之间的是认知,而且在问题与问题的解之间有很多很多东西,只要将这些东西纳入考虑的范围,那么经济学就会变得非常困难。关于介于问题与行动之间的认知问题,我可以将它转换为如下几个问题:人们如何理解一个问题的意义?个体如何处理更加复杂的问题?我们怎样才能真正认识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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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章中,我想从认知心理学家的角度来考虑认知问题,并利用得到的结果来讨论以下两个问题:经济建模和经济学研究生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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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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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济学中,我们一直秉持着一个简单但陈旧的心智概念。心智(Mind)被视为一个保存数据的容器。数据通过与世界的互动不断更新,而心智则根据这些数据进行演绎推理。所有这一切在经济学中都是隐含的假设,因为在经济学中我们不会谈论“心智”。但是,我们确实认为心智或“那个推理机”,是在数据集的基础上进行演绎推理的。在经济学理论中,这种观念反映的是,将对世界的信念视为以当前数据,即当前信息为条件的变量的期望值,以及基于这些信息来制定解决方案。这是一种“速记”,也是一种合理的抽象,各门学科在许多情况下都可以利用这种方法,而且效果不错。但是我们必须超越它,只要我们来到了比“决策问题之海”海平面低半米左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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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应该从更加深层的观点,即认知科学的观点,来讨论心理和认知过程。请读者想象一下,在某个静谧的晚上,你正在读一本小说,或者就拿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Halldór Laxness)所写的《独立的人民》(Independent People)来说吧,你很喜欢这本小说。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是实际上却很复杂。印在纸页上的那些黑色和白色的标记,会聚焦到你的视网膜背面的光传感器或“像素”上。这些感官知觉随后会传递到你的大脑的后部,并映射到特定的视觉神经结构。然后,不知怎的,字母和单词被解析出来。同样不知怎的,这些字母和单词通过对句法的理解而结合在了一起。我在这里说“不知怎的”的意思是,认知科学家不知道在这个知觉过程中,发生这些事情的确切机制是什么。再然后,意义不知怎的从句法结构中涌现出来了。但是,“意义”到底是什么意思?在这个例子中,意义指的是一组关联或联想。你可能刚好读到了一句描写雨景的话:“雨一直下,平稳地、执着地,把整个郡都笼罩起来了。它落在衰朽的沼泽草上,落在那个‘是非不断’的湖上,落在铁灰色的砾石砌成的地上,落在了俯视众多小山的阴沉沉的大山上……把所有的风景都玷污了。”这些词会触发联想,事实上是触发相关的记忆。然后,你的脑中会形成一副画面或一组画面。这些相关的记忆和画面,反过来又会触发你所称的“情感”或感觉。感觉往往是很微妙的,在拉克斯内斯的世界中当然也不例外:雨的阴暗、砾石铺就的路的泥泞、山的压迫感、小农场的潮湿气味,这些感觉确实非常微妙,它们其实是我们智慧的一部分,是我们认知的一部分。它们是我们赋予符号意义的一部分。阅读并理解读到的内容的含义,涉及相关的记忆和相关的感觉。这种理解何以成为可能?认知科学家们迄今仍然未能很好地解释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因此法国思想家亨利-让·马丁称之为“神秘的炼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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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种炼金术,普林斯顿大学认知心理学家朱利安·杰恩斯(Julian Jaynes)这样描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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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看不见的多姿多彩,听得到的无声无息。这个无形无质的心智国度竟是如此神奇!啊!那不可窥见的本质!那无法触及的记忆!还有那难以预测的遐想!它莫非也要保护它的隐私吗!这是一个秘密剧院,上演的戏剧中充满了无言的独白和抢眼的秘密。这是一幢看不见的豪宅,收藏着所有的心情、冥思和奥秘。这是无限的失望和无穷的发现的胜境。它是一个王国,在这里,我们每个人独立地推行自己的统治,质疑我们想要做的,指挥我们做自己能做的。它是一个隐秘的道场,我们在这里一边研习秘籍,一边反思自己做过的、谋划自己未来要做的。它是一台“内部对讲机”,但所说的,更多的是关于“我自己”,而不是关于任何我可以在镜子中找到的东西。意识就是自我本身,它无所不包,但又什么都不是。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它来自哪里?它的意义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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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想强调的一点是,从书中抽象出来的意义并不在书本中,而在我们的心智中。对于这一点,哲学家们,如康德在18世纪时就已经开始认识到了,但是直到20世纪还没有完全阐明。我们通过我们所建立的关联来构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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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读者觉得这个论断听起来有些奇怪,那么请想象一下:让一个俄罗斯人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文版小说《独立的人民》,与让一个不懂俄语的外国人看同样的一页纸,会有什么不同。他们两个人获得了完全相同的数据,但是那个俄罗斯人能够在他看到的那些西里尔字母与意义之间建立起关联,从而使他自己获得关于那些书面文字的感觉数据“活”起来。而那个不懂俄语的外国人虽然看到了完全相同的数据,却无法建立起关联,因而那些字母对他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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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角度来看,意义是“强加”的,它因我们强加的关联而得以涌现出来。是我,而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人,也不是《独立的人民》这本书给我带来了意义。认为后两者给我带来了意义,那只是一个错觉。是我给《独立的人民》带来了意义。是我在理解,在赋予它意义。是我给我看到的东西强加了各种关联,给我看到的东西强加了意义。而且,不仅是某种陈旧的意义,还有刚刚从这本书与我的神经记忆的关联当中涌现出来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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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再给读者举一个例子,因为我想从这个要点锤炼出更多东西。爱尔兰诗人叶芝有一首著名的小诗这样写道:“我的爱人和我确曾相会在柳园下边,她那一双雪白的小脚款款走过柳园……她让我从容看待人生,如堰上长青草,可我,那时年少无知,如今悔泪滔滔。”[1]这些诗句对不同的读者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即对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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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不妨问一下自己,当你从河边走过,看到河中的堰时,它对你有什么意义。对于我来说,它有“重大”的意义,因为孩提时,我和我的朋友们经常在各种堰的附近玩乐嬉闹。堰是河流中的小坝,通常覆盖着碧绿的尾草和各种藻类。当然,我也知道什么是“柳园”(salley garden)。但是,那些不熟悉爱尔兰的人的感受可能会完全不同。他们可能会觉得奇怪,这里说的“柳园”到底是什么啊。也许一个名叫莎莉(Salley)的人有一个花园。也许有什么东西叫“Salley Garden”,莫非诗中的男女主人公在都柏林附近有一栋别墅叫这个名字?在不知道“Salley Garden”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你在脑海中可能会浮现出一个美丽花园的形象:繁花似锦、绿草如茵,还有许多园丁在辛勤地劳作着。但是,不是这样的!在盖尔语中,“Salley”这个词要说成“s-a-i-l-e-a-c-h”,意思是“柳树”。因此,叶芝说的那个场景中有柳树,因此旁边不远处应该有水。如果还有一个堰,那么就应该是一条小溪或小河。一旦建立起了这些关联,一切就立刻全都改变了。总之,我的观点是,不同的意义可以强加在相同的数据之上。源于不同关联的意义可能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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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据,无论是文学中的数据,还是经济学中的数据,都没有固有的意义。它们能够获得的意义,只能是我们给它们带去的意义。不同的人,因为各自拥有不同的经验,肯定会建构出不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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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是快速的模式完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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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想引擎(Associative Engine) 哲学家和认知科学家安迪·克拉克提出的一个概念。现代认知心理学告诉我们,我们的大脑就是一个“联想引擎”。通过联想,我们给事物强加了可理解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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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现代认知心理学从这些例子中得出了什么结论呢?第一个结论是,我们的大脑是一个“联想引擎”。这个术语是由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的哲学家和认知科学家安迪·克拉克首创的。我们非常擅长联想,就认知而言,我们可以说联想几乎相当于我们所做的一切。通过联想建立关联,我们给事物强加了可理解的模式。这里不妨借用克拉克首创的另一个术语:我们是快速的模式完成器(pattern comple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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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一个例子,如果我看到墙角露出了一条尾巴,它是黑色的、毛茸茸的,还摇个不停,我就会说:“那里有一只猫!”但是,实际上是一个小男孩,在一根棍子上装了一条尾巴,试图欺骗我。我刚看到的时候却不会这样去想。我的心智天生就注定了,它不会让我这样去想的。如果我强烈怀疑那应该不是一只猫,或者如果我看到了一个搞恶作剧的小男孩,那么我可能会说:“哦,那是一只猫或一个小男孩。”但是在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肯定只会说:“嘿!我看到了一只猫。”尽管我看到的并不是一只猫,而只是看到了一条黑色的尾巴。著名哲学家伯特兰·罗素讲过的一个故事也反映了同样的观点。一个小学生、一个牧师和一个数学家从英国乘坐火车到苏格兰去。小学生从车窗往外看风景时,发现了一只黑羊,于是他就说:“哦!看哪!苏格兰的羊是黑色的!”牧师听到这句话后,就说:“你说的不对。严格地说,我们只可以说苏格兰有一只羊是黑色的。”数学家却说:“这样说还是不准确。我们可以说的是,我们知道,在苏格兰至少有一只羊,至少有一侧是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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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科学反复“告诫”我们,我们人类在日常生活的决策中,不会像数学家那样去演绎,而只会像小学生那样去联想。而且更加重要的是,我们这样做有一个非常强大的理由:这种倾向是进化造就的。我们人类祖先在10万年前就拥有了这样的能力:只要嗅一嗅空气,瞬间就能把空气中的湿气与远在几公里之外的水源之间建立起关联。这种能力对生存有非常重大的价值。这里存在着一种“快速完成模式”,即在一瞬间就从最微弱的线索中推测出水的存在的能力和程序,它有助于我们的生存。但演绎逻辑却不是这样的,除了一些最“有空”、对生存最不重要的情况之外,我们根本不会使用演绎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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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心理学家还告诉我们,演绎推理本身也主要是联想性的。例如,在解决球面三角学中的一个问题之前,我要先解决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球面三角学问题吗?”然后把这个问题与适当的框架建立起关联。在那个框架内,我再把结构和符号与该问题的感觉数据关联起来。我只有通过这样的联想,才能一步步地解决问题,即把各种关联拼合成一个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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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人类大脑所能做的一切都是联想,但是从认知的角度来看,联想确实是我们做的主要事情,而且我们在做这件事情时,速度非常快。我们的神经系统会对许许多多的关联进行快速搜索,然后确定某一个为“意义”。偶尔,这个过程也会变慢,因此我们可以观察它是如何“行动”的。例如,几年前曾经相当流行的三维光学幻视图片游戏:让你盯着看一些二维图片,在盯视半分钟之后,一个3D图片就会“蹦出来”。因此,我们的大脑要对大量的联想进行处理,将它们集结成模式,形成各种各样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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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喻就是更加复杂的、带有含义的联想。利用隐喻,我们将“这个”与“这个”、“那个”与“那个”相类比,如果类比是成立的,那么我们就预期会“这样”、会“那样”。隐喻是模式联想的一种形式,我们通过隐喻处理大量信息。总而言之,我们有许多不同形式的联想:形象、记忆、隐喻以及理论。理论,事实上就是得到了阐明的隐喻。在完全起作用时,所有这些东西构成的集合,再加上将它们组合起来的规则(这也是联想)就是我们所称的“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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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通过隐喻、记忆、结构、模式和理论,我们的心智特别擅长建立事物之间的关联。换句话说,心智从来不是给定的,它不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被动地装载数据的“桶”。心智本身就是涌现出来的。这种观念在西方思维传统中是全新的,但是在东方思维传统中却早就有了很多先例。中国著名理学家程颐和程颢生活在距今大约900年前的宋代,他们都认为心智是“涌现的”。他们没有把心智看作一个容器,而是把心智视为一系列互依互倚、层层相叠的想法。是的,心智不容纳我们的想法。相反,正是这些想法、这些联想包含着心智或构成了心智。心智也决不是固定的,它由联想和控制这些联想的工具组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心智是涌现的。因此严格来说,我不应该再像以前那样说,意义存在于心智中。因为在认知哲学中,当我们探究得足够深入时,心智概念本身也将消失。意义存在于联想中,我们的神经网络会在呈现给它的数据与自己的联想之间建立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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