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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凯恩斯的文章促使我们去思考后资本主义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不管你如何称呼,一个不再积累资本的经济制度就不再是资本主义)。凯恩斯认为,资本主义的基础动力是“个人受到赚钱和爱财本能的强烈吸引”。他认为,随着充裕时代的到来,这种基础动力将失去社会的认可,也就是说,当资本主义的使命完成后,它将不复存在。但是,我们已非常习惯视稀缺为常态,以至于很少有人会想,在一个物质充足的世界里,什么样的动机和行为准则肯定会或应该会大行其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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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让我们假设每个人都可以过上美好的生活。那么,什么才算是美好的生活呢?我们的道德体系和经济制度需要做出哪些改变才能实现它呢?此类问题鲜有人问及,因为我们无法将它们归类于构成现代智识生活的任何一个领域。哲学家建构出完美的公正体系,却不关心经验现实的杂乱性。经济学家致力于探求如何最好地满足人们的主观欲望,却不关心它们是什么。本书融合了经济学和哲学的观点,因为我们相信这两个学科可以互补,经济学偏重于实际影响,而哲学偏重于道德想象。本书旨在唤醒“经济学是一门道德学科”的古老理念;要知道经济学是研究群体中的人的科学,而不是研究机器人的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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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从探究凯恩斯的预言未能成真的原因开始展开论述。尽管凯恩斯对经济增长的预测惊人地准确,但为什么在他发表那篇文章的几乎100年后,我们大多数人仍在辛苦地工作呢?我们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于两个方面:自由市场经济赋予了雇主决定工时和工作条件的权力,同时激起了我们内心中竞争性的、追求身份和地位的消费倾向。凯恩斯很清楚资本主义的种种邪恶,但他假设一旦其创造财富的工作完成,它们就会消亡。然而,凯恩斯没有预见到的是,邪恶也可能会变得根深蒂固,以致掩盖了它们原本打算为之效力的那个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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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恩斯并非唯一一个认为坏的动机也可能有益的人,本书第2章对此进行了补充介绍。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卡尔·马克思、赫伯特·马尔库塞还有亚当·斯密,都承认坏的动机也有其积极作用,它甚至可以成为历史进步的一种原动力。用神话的语言来说,西方文明已经与魔鬼和平共处,从而换取了从古至今令人难以置信的知识、权力和欢乐。当然,这是歌德笔下不朽的《浮士德》神话的宏大主题。讽刺的是,我们终于过上了富足的生活,但资本主义在我们身上孕育出的习惯却让我们无法正确地享受富足,似乎魔鬼已经获得了它的报酬。我们能摆脱这种命运吗?或许可以,但只有我们重新找到被忽视和曲解了几个世纪的美好生活的概念,即美好生活本身是一种富足的生活时,它才会成为可能。在此,我们必须借鉴古代东、西方留下的最宝贵的智慧宝藏,第3章将对此加以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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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增长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反对经济增长的声音近年来逐渐增大。批评者认为,增长不仅没有使我们更幸福,反而导致了环境的灾难。这种观点是对的,但它未能充分表达我们对无限增长的更深层次的反对意见,即无限增长毫无意义。把我们反对增长的理由建立在它破坏幸福或环境方面,这就相当于邀请我们的对手来证明它事实上不具有破坏性,而且他们会很快接受这种邀请。[1]然后,双方的争论会进入学术的“死胡同”。重要的是,在科学家和统计学家告诉我们答案之前,我们只需要记住无止境地追求财富是一种愚蠢的行为。这是我们第4章和第5章论述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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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第6章,我们终于可以谈积极的内容了,即对美好生活的大致描绘。凭借对过去所有时空的深刻见解,我们明确了7种“美好生活的基本元素”,只要拥有它们,就表明我们过上了美好的生活。我们认为政府的首要职责是,在它的权力范围内,让所有公民获得这些基本元素。如何实现这一目标是第7章的主题,我们提出了一些政策建议,旨在把人们对财富的无限欲望控制在美德的客观概念范畴内。除非进行这种控制,否则我们的文明将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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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朋友和熟人探讨我们的想法时,经常会听到5种反对意见。第一种反对意见关乎时机的选择:“现在完全不是谈论结束经济增长的时候。假如凯恩斯还活着,难道他不会敦促我们尽快恢复增长,以降低失业率和偿还政府债务吗?”对此,我们不进行争辩。但是,我们需要做一个长期政策和短期政策的区分,即自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用于恢复经济增长的短期政策,以及实现美好生活的长期政策。2008年之后的两年,总体世界产出量下降了6%。我们必须至少恢复到原来的产出水平,因为以目前经济的组织方式,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减少失业率和公私两方面的负债。但是,我们不应让时间的紧迫妨碍我们对最终结果的认识。凯恩斯的乌托邦愿景是在大萧条最为严重的时期描绘的。他写道:“我写本文不是立足于现在……而是让自己摆脱短视的困扰,奔向未来。”这也是本书论述的重点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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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反对意见关乎我们的建议适用的地理范围。我们是否认为有些国家虽然有数百万居住条件很差、营养不良的人,这些人对他们拥有的一切却感到满足?当然不是,我们建议的对象是那些幸福的物质条件已经得到满足的国家。在那些物质条件没有得到满足的国家,经济增长无疑仍是它们要考虑的首要问题。即使如此,如果发展中国家持续发展,它们终将面临与富裕国家同样的窘境,因此,不妨提前为此做好准备,以免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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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反对意见是,“你们的提议将破坏所有的主动性、创造力和愿景,导致人们普遍无所事事”。该反对意见认为我们的想法反映了一种颓废心态,毫不奇怪,这样的观点多半出自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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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消除这种误解,我们做出坚定的声明:本书并非支持无所事事。我们希望人们能有更多的闲暇时间,而闲暇和无所事事的差别很大,几乎是两个极端。闲暇这个词的真正含义现在几乎已经被人遗忘,其实它是不带有任何外在目的性的活动,用康德的话说就是“无目的的目的”。雕塑家专注于大理石切割,教师专注于讲授一个难懂的概念,音乐家专注于作词谱曲,科学家专注于探索时空的奥秘,这些人只是在做他们擅长的事,并没有其他目的。他们也许会因付出的努力而获得一份收入,但收入并不是激励他们从事其事业的动力。当然,这是一种理想化的情况。在现实世界里,包括金钱奖励在内的外在激励并没有完全被人忽略。但是,只要行动不是出于必要,而是出于爱好,不是出于屈从和勉强,而是自发的,则不会觉得是在做一份辛苦的工作,而是在享受休闲的时光。不游手好闲,这是我们的理想。但是,因为我们的文化缺乏想象力,这导致我们认为,相对于旨在改善经济进程的那种具体的创造和创新而言,所有的创造和创新都需要金钱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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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我们的人会反驳说:“这听上去不错,但是用夸张的语言来说,外部激励活动的减少不大可能导致闲暇的增加。对像我们这样的懒人来说,只有金钱的刺激才会让我们有所行动。如果没有金钱,我们天生的惰性就会显现出来,不仅不会过上美好的生活,还会产生厌倦、神经衰弱和酒瘾。读几本俄国小说,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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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样的反驳意见,我们的应对方式只能是公开表达我们的信念。普遍减少工作从未被尝试过,所以,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它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我们不能认为它的结果会像我们的批评者认为的那样悲惨,否则,旨在改善人类福祉的现代欧洲文明中心计划就会变得空洞和徒劳。如果产业的终极发展目标是懒散,如果我们的劳作和创造只是为了子孙后代能舒适地靠在一起不停地看电视,那么,就像奥韦尔所说,所有的进步就是“朝着目标疯狂地奋斗,却希望并祈祷这个目标永远不会实现”。在激励自己不断完成新事业方面,我们处于矛盾的境地,不是因为我们认为这些业绩是值得的,而是因为任何行动都好过不作为,即使有些行动毫无意义。我们必须相信存在真正闲暇的可能性,否则,我们的境遇就真的太令人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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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反思给我们带来了希望。一个天生游手好闲的人,只有看到获利的前景之后,才会受到刺激而采取行动,这种人在现代看来都是很独特的。经济学家视人类为驮着重物的牛马,需要胡萝卜或者大棒的刺激才会做事。“用最少的付出最大限度地满足我们的欲望”,现代经济理论的开创者威廉·斯坦利·杰文斯给出了他对人类行为的定义。这和古代的观点相左。在雅典和罗马,有些公民虽然在经济上无所建树,但他们却积极地参与高层次的事务,比如政治、战争、哲学和文学。为什么不选他们而是选愚蠢的人充当我们生活的向导呢?当然,雅典和罗马公民很早就接受过明智利用闲暇时间的教育。我们的政策建议也隐含着类似的教育。如果我们被训练成了屈从和勉强地利用时间的人类,这样的社会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自由人的社会。但是,我们不应怀疑这项任务在原则上是可能实现的。在凯恩斯的杰作发表后两年,伯特兰·罗素写了一篇论文,用其一贯的清晰笔触,进一步阐明经济危机的激励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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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可能会说,有一些闲暇时间固然会令人高兴,但如果一天24个小时却只工作4个小时,那么人们将不知道如何打发剩余的时间。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它就是对文明的一种谴责,这在以前根本不可能存在。从前的人具备自由自在和玩乐的能力,而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能力被对效率的狂热所抑制……看电影、看足球比赛、听广播等,城市人的快乐大多是被动的。这是因为他们的能动性完全被工作占据了;如果他们有更多的闲暇时间,他们将会再度享受快乐,因为他们曾积极参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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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补充说,主要是因为闲暇已经失去其真正意义上的能动性,退化成被动消费,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只好投身工作之中。波德莱尔在他的《私人日记》里写道:“人必须工作,若非出于兴趣,则至少是由于绝望。真理只有一个,那就是工作没有享乐那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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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种反对意见对“赚钱”进行了有所保留的辩护。它认为,诚然,赚钱不是人类最高尚的活动,但在人类追求的主要目标中,它是最没有害处的。凯恩斯说得好:“通过获得赚钱和积累个人财富的机会,人类危险的天性可以被引至相对无害的道路上,如果不能以这种方式得到满足,那么它们也许会找到其他更加残酷的解决途径,不顾一切地追求个人权力和权威,以及其他自我膨胀的方式。”但他又补充道:“为了刺激这些行为和满足这些倾向,以如此高的代价玩这种游戏实在没有必要。一旦玩家习惯了,以更低的代价同样可以达到这个目的。”这种说法完美地表达了我们的辩论意见。我们不主张像苏联那样禁止人们赚钱,但“游戏”也应遵从规则和限制,以免我们离美好的生活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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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种反对意见涉及偏执的个性。约翰·罗尔斯和其他人让我们相信,自由的国度不会宣扬积极的愿景,而是倡导能让有不同喜好和不同理想的人和谐共处的原则。对于公共政策而言,推销美好生活这一积极的理念显然是偏执甚至是集权主义的做法。在适当的时候,我们会再探讨这种反对意见;在这里,我们只能说它依据的是对自由主义的完全错误的理解。通过其漫长的历史,自由主义传统被注入了古典主义和基督教关于尊严、谦恭和宽容的理念中。[我们应该记得,liberal这个词原本被用来指称“自由之人”,这一用法在liberal arts(人文科学)这样的词组中还保留着。]在20世纪,凯恩斯、以赛亚·伯林和莱昂内尔·特里林等人是典型的自由主义者,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推动文明进步是国家的职能之一。有人认为自由主义暗含着以中立的态度看待不同良善的意思,这是对自由主义的一种肤浅理解。无论如何,中立都是虚构的。一个“中立国家”会把权力拱手让给资本的守护者,让他们从自身的利益出发,随意操纵大众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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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智识方面,妨碍所有人实现美好生活的或许就是经济学,更确切地说,是世界上多数大学里打着经济学旗号的死气沉沉的正统观念。最近,有一本教科书这样写道,经济学研究的是“人们如何利用有限或稀缺的资源,想方设法地满足他们无止境的欲望”。严格说来,“有限”和“稀缺”这两个形容词是完全多余的:如果欲望是无限的,那么,相对欲望来讲,资源当然是有限的,不管在绝对意义上我们拥有多么丰富的资源。我们注定匮乏,不是由于缺乏资源,而是因为我们的欲望过多。如经济学家哈里·约翰逊在1960年所说:“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富裕的社会里,但在许多方面,我们仍像生活在贫穷社会里那样思考和行动。”贫穷的视角,以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提高效率的做法都被纳入了现代经济学的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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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并非如此。现代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假设,我们天生对改善的渴望最终会碰到自然和制度的藩篱,从而进入“静止状态”。对于凯恩斯的老师阿尔弗雷德·马歇尔来说,经济学研究的是“幸福的物质条件”,这一定义保留了亚里士多德和基督教关于财富的概念,即财富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但在马歇尔之后,经济学发生了变化。利奥尼尔·罗宾斯为经济学下了一个经典的定义,经济学是“研究把人类的行为当成目的和有多种用途的稀缺手段之间关系的科学”。罗宾斯的定义既把稀缺置于经济学的核心,也摒弃了对价值的判断。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是有效达到目的的手段,但经济学家们却对这些“目的”不置一词。他们假设,目的永远会超出为了实现它们而任由我们使用的手段,这意味着稀缺是人类生存状况的一个恒久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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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稀缺将永远伴随着我们,那么效率和经济学就有永远存在的必要,因为效率讲求的是如何对稀缺资源进行最优利用,而经济学则是教我们如何提高效率的科学。但是,从基本常识来看,资源的稀缺程度时大时小。我们知道,饥荒是物质极度匮乏的情况,而丰收则意味着相对充足的状况。托马斯·马尔萨斯认为,当人口增长超过食物供给时,稀缺程度将加大,反之则缩小。另外,如同大多数人理解的那样,在过去的200年里,粮食稀缺已在大部分社会里不复存在,生活在富裕甚至中等富裕国家的人不会被饿死。这意味着效率的社会重要性已经削弱,同样,经济学中的“效用”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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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问题上,从需要的角度,而不是从欲望的角度来认识稀缺比较明智。通常,我们也是这样思考的。不管拥有三处房产的人多么渴望拥有第四处房产,没有人认为此人处于悲惨的境况之中。如果我们说“他有的已经足够多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所拥有的已经足以满足他的需要了”。公然表明自己的不知足,比如无法控制地想要收集尽可能多的玩偶,这被广泛视为病态或不正常的心理。原则上,我们都能把自己的欲望限定在需要的范围内;但问题是,一个竞争性、货币化的经济使我们持续处于强压状态。经济学家所谓的“稀缺”越来越成为这种压力的人为制造品。从维持我们生命所需的角度考虑,我们的生存状态并非稀缺,而是较为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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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生活的物质条件已经具备,至少在世界上的富裕地区如此,对增长的盲目追求只能让我们对美好的生活望洋兴叹。在这种情况下,政策的目标和其他形式的集体行动应当让经济组织确保每一代人都能享有美好生活的元素,比如健康、尊重、友谊和闲暇等。经济增长应被视为一种副产品,而不是追求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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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观念的转变势必影响我们对经济学的态度。最大化地有效利用我们的时间,将变得越来越不重要,自罗宾斯以来发展起来的“科学”的经济学将会被人们从社会科学的王座上拉下来。凯恩斯期待有一天经济学家能和牙医一样不可或缺,人们会像需要牙医那样需要经济学家。但凯恩斯并没有用“医生”打比方,凯恩斯的话可以被解读为,因为他认为经济学家应该处于人们生活的边缘,而不应控制人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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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尼格尔·劳森和比约恩·隆伯格等人认为,应对全球变暖的最好办法就是大力推进技术进步,以消除任何不利的后果。某些经济学家认为,富裕国家的人民确实比贫穷国家的人民更幸福。详见第4章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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