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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利者:民主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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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继承资本的分布差异在21世纪很可能会变得像19世纪那样悬殊。如前面章节所述,目前并无必然力量阻止财富高度集中的重新出现,假设因为各国税率竞争等因素引发增长放缓而资本收益率高企,那么财富集中很可能会回到与欧洲“美好年代”时类似的程度。如果这种局面发生,那么这将引发剧烈的政治动荡。民主社会的根基在于崇尚奋斗的世界观,或至少是通过奋斗而实现价值的信念,即社会普遍认为,财富不均等更多的是由能力和努力程度决定而不是遗产和租金。这种信念和希望在现代社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原因很简单:在民主体制中,全体公民都享有平等的权利与实际生活条件的不平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要想克服这对矛盾,社会的不公平就必须是由理性和普世真理造成而不是强制偶然性因素。因此不平等必须符合正义,而且对人人有用,至少从道理上说是如此并且在现实中要能尽量实现。(正如1789年制定的《人权宣言》第一条所言:在权利方面,人人与生俱来而且始终自由与平等,非基于公共福祉不得建立社会差异。)1893年,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杜尔凯姆预测,现代民主社会将不会一直容忍继承财富的存在,财产私有权终将被消灭。[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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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世纪,“租金”(rent)和“食利者”(rentie)二词往往带有强烈的贬义色彩。在本书中涉及这两个词语时采用的是其本义。租金是指某笔资本所产生的年度收入,而食利者则是指靠收取租金过活的人。如今由资产产生的租金通常就是指资本回报,无论其形式是租金、利息、股息、利润、版税还是其他法律规定的收入形式,只要其本质是无须通过劳动而是通过对某资产所有权获得的收入。在18和19世纪,这两个词语的本义并无褒贬之分,例如在巴尔扎克和奥斯汀的小说中,社会接受并认可这种财富形式以及因此而产生的收入,至少上层社会的人是完全认可的。随着民主和精英价值观的兴起,这种财富观在今天基本上消失了,这是思想观念的巨大转变。在20世纪,“租金”一词带有侮辱性的意味。这种语义内涵的变化几乎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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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有意思的是,当前“租金”一词的词义往往与其本义有着明显的差别:通常用来形容市场的不完全竞争(例如“垄断租金”)或干脆用来形容一般性的不合理或不合规收入。有时人们都不免觉得“租金”几乎成了“经济病症”的代名词。租金被视为是现代理性社会的天敌,寻租的空间必须彻底铲除才能打造纯粹和完全的市场竞争。欧洲中央银行行长在上任数月后接受几家媒体采访时对“租金”一词的使用就是典型,当记者问到他对解决欧洲经济沉疴的策略时,他给出极为简洁有力的回答:“我们必须与租金斗争。”[56]他没有给出更多解释。显然这位央行行长心里所想的就是服务行业的竞争缺失:出租车司机、美发师以及类似的人赚的钱太多了。[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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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中使用的“租金”指的就是“资本产生的年度租金”,即资本产生收入的事实,与不完全竞争或垄断没有任何的关系。如果资本在生产过程中发挥了作用,那么自然资本必须要获得回报。如果经济增长率很低,那么资本收益率超过经济增长率几乎就是必然事件,从而使得过往积累财富的不公平性自动凸显出来。这就是逻辑上存在的悖论,而且无法通过传统的增加竞争的方式加以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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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租金不是市场失灵的体现:相反这是资本在“纯粹而完全”市场上的必然结果,正如经济学家都看到的那样,在资本市场中,每个资本的所有者,包括那些最无能的遗产继承者,他们只要有资本就可能通过多元化资产组合实现最高的收益,而其投资资产又是国民经济甚至国际经济运行的组成部分。当然,那种认为资本产生租金和收入而资本所有者可以不劳而获的观点也有些令人吃惊,因为这种观点似乎与常识相悖,在许多文明社会中,对此也有不同的反应,有些反应甚至相当剧烈,例如伊斯兰文明直接禁止高利贷而苏联则将全部资产收归国有。但无论如何,只要存在私有资本,那么租金就必然在市场中客观存在。在土地资本变成工业资本、金融资本和不动产之后,这种深层次的现实依然没有改变。某些人认为经济发展可能会慢慢消融劳动和资本之间的界限,但事实恰恰相反:资本市场和金融中介的日益发达使得所有权和管理权日渐分离,因此纯粹资本所得与劳动所得之间的鸿沟实际上是扩大了。经济和科技理性在许多时候都与民主理性无关。前者发源于启蒙运动,而大多数人都想当然地认为,经济和科技理性必然会形成民主理性,仿佛中间存在着某种天注定般的魔力。然而现实情况证明,民主和社会公正需要其本身的社会机制,而不是依靠市场机制来实现,甚至不能仅仅通过议会或其他民主机构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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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贫富差距的根本动因就是本书从头至尾都在强调的以r>g公式表达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机制与市场竞争不完全没有关系,因而也不会因为市场变得更加自由或竞争变得更加完全而消失。因此认为完全的自由竞争会让继承财富消失并让世界形成精英治理的公序良俗,这种想法属于危险幻想。全民投票以及无财产门槛投票权的形成(在19世纪时投票权有基本的财产门槛要求,在1820~1840年英法两国的投票权总是掌握在最富有的1%~2%人手里,也就是差不多在2000~2010年法国必须缴纳财富税的人口比例)使得富人不再拥有法律上的特权[58],但这并未消除形成食利者社会的经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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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承财富的回归:欧洲现象还是全球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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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法国看到的继承财富的回归,是否在其他国家也是如此呢?鉴于数据的有限性,现在很难对此问题给出精确答案。显然法国在财产数据方面的丰富性和全面性是其他国家所难以比肩的。但至少有若干结论应该是成立的。首先,来自欧洲其他国家(特别是德国和英国)的不完整数据也反映了20世纪法国的财富继承的U形曲线在欧洲其他地方也同样存在(见图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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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英国和德国的继承财富额都呈现出U形曲线。在观察期末期,英国的馈赠可能存在一定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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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12 1900~2010年欧洲的遗产继承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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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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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是在德国,尽管只有在有限的年份才有相关的数据,但现有的估测表明,德国继承财富在1941~1945年的暴跌可能较法国更为剧烈,继承财富在德国国民收入的比重从1910年的16%下降到了1960年的2%。此后继承财富额就开始持续快速上升,在1980~1990年存在明显的加速上行,并在2000~2010年达到了国民收入的10%~11%。这比法国的水平低(法国在2010年时继承财富额在国民收入中比重是15%),但由于德国在1950~1960年的起点较低,因此继承财富在德国社会中的反弹实际上更加猛烈。此外,目前德法两国的遗产继承额差异完全是因为两国不同的资本/收入比(即β值,见本书第二部分论述)。如果德国私人财富总额也上升到法国的水平,那么两国的继承财富额就会相当(假设其他条件不变)。在此也应指出,德国继承财富回升较快主要是馈赠额的迅速上涨,这与法国的情况相似。根据德国官方数据,在1970~1980年,登记在册的馈赠额每年约占继承财富总额的10%~20%,但此后该比例就一直上涨并在2000~2010年达到60%的水平。最后,1910年德国继承财富额较小也主要受到了莱茵河以北人口数量快速增长的影响(即m效应)。同理,由于当前德国人口总量增长停滞,因此德国继承财富额很可能会在未来几十年里超过法国。[59]其他像意大利和西班牙等总人口减少以及出生率下降的欧洲国家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只是当前没有可靠的历史数据对意大利和西班牙两国情况开展具体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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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世纪初,英国的情况和法国也很相似:两国的遗产继承额都占国民收入的20%~25%。[60]但英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并未出现法国和德国那样继承财富剧烈萎缩的状况,这可能是因为英国的私人财富存量并未像德法两国那样受到剧烈破坏(β效应),财富积累也没有出现严重倒退(μ效应)。英国的年度遗产和馈赠额占国民收入比例从1950~1960年的8%下降到了1970~1980年的6%。尽管从1980年开始,英国的继承财富额也出现了回升,但其势头并不像在法国或德国那样明显。根据现有数据,在2000~2010年,英国继承财富额占国民收入比重仅略超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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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中可能存在若干解释。首先,英国继承财富额较低可能是因为很大一部分私人财富都是以养老金的形式存在的,因此这些财富不会传给后人。这当然只能部分解释英国的状况,因为英国养老金金额只有全部私人财富存量的15%~20%。此外,现世财富和可代际转移财富之间也未必完全是替代关系:从逻辑上讲,这两类财富应该是可以相加的,因此如果某国主要以养老基金来给养老提供经济支持,那么该国的私营财富存量也会相应较大,而里面就将部分投资于其他国家。[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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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继承财富额较低的另外一种解释是,英国人对储蓄以及家族馈赠和遗产有着不同的心理态度。在分析这个解释之前,必须要强调英国在2000~2010年继承财富额较低的现象完全可用英国馈赠较少的事实来解释,因为自1970~1980年以来,英国的馈赠额一直占继承财富总额的10%左右,而在法国和德国,该比例达到了60%~80%的水平。即便考虑到记录馈赠行为的难度以及各国不同的做法,英国和欧陆国家的差距似乎也大到令人有些难以置信,因此不能排除英国馈赠存在低估的状况,至少不能完全排除。那么按照现有的数据,很遗憾我们无法断定,英国继承财富回升势头较温和的现象到底是反映了行为差异(即英国人赚钱更喜欢自己花,而法国和德国人更喜欢留给子孙)还是统计误差。(如果英国的馈赠占继承财富总额的比重与法国和德国相同,那么英国在2000~2010年的继承财富额应该是国民收入的15%,与法国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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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继承财富数据更有问题。美国在1916年开始推行联邦遗产税,但只有很少部分的遗产交了联邦税(大约不足2%),而大部分的财产赠予也没有报税的要求,因此从这个税种的历史数据上并不能看出真实情况。但遗憾的是,也无法找到其他来源的数据来补充。国家统计部门所做的遗产和赠予调查总是存在严重的低估。这使得我们的信息存在严重的缺失,但大部分基于调查数据的研究都没有注意到数据的不可靠性。即便在法国,主动申报的赠予和遗产也仅仅占财税数据所反映的一半而已(财税数据还只是实际继承财富额的下限,因为人寿保单等情况是不含在财税数据中的)。显然,那些接受统计调查的个人常常会遗忘自己实际接受的遗产和赠予,此外也会采用“最合适”的方法来说明其财富历史来源(这本身也反映出现代社会对继承财富的看法)。[62]在许多国家,包括在美国,可惜没有相应的可靠财税数据来比照调查数据。当然也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说,在美国统计调查的低估程度就一定比法国低,特别是美国公众对继承财富的态度与法国公众同样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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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由于美国的数据可靠性不足,因此很难精确研究美国继承财富的历史变迁。这可能部分导致了20世纪80年代所发生的两个经济学派之间的热烈争辩:一派是莫迪利亚尼的财富生命周期理论,按其理论,美国继承财富占美国资本总额的20%~30%;另一派则是科特利克夫 – 萨默斯假说,认为继承财富占美国资本总量的70%~80%。当时我还是年轻学生,因此当在20世纪90年代看到这两派的尖锐对立时,我备感困惑:为何严谨的经济学家之间会存在如此重大的分歧?首先要注意,这两派学者所依靠的数据都是来自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那些质量良莠不齐的原始资料,如果采用如今所有的数据对其估测进行再检验,那么或许真相是在两派之间,但更贴近科特利克夫 – 萨默斯一派观点而不是莫迪利亚尼的理论:1970~1980年,继承财富占美国总私人资本的比例至少有50%~60%。[63]更加宽泛而言,如果一定要估算20世纪继承财富在美国的变迁,如我们在图11.7中对法国的估算那样(当然美国的数据基础没有那么完整),我们会发现继承财富在美国的变化也存在U形曲线,只不过没有那样明显。美国继承财富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在20世纪初和21世纪初都要低于法国(美国在1950~1970年也存在低点)。主要原因在于美国的相对快速人口增长,这导致资本/收入比较低(β效应)以及财富向高龄集中的趋势相对温和(m和μ效应)。当然这种差距不应被夸大:继承财富在美国社会也有着重要作用。毕竟美欧之间的差异并不是由所谓的既定文化差异造成,而主要是由于人口结构和人口增速的差异造成的。假如某天美国的人口增速像某些长期预测所言的那样出现下降,那么美国的继承财富额也有可能像欧洲那样出现明显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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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贫穷和新兴市场国家,可惜现在缺乏可靠的历史数据对其继承财富和变迁进行分析。但如果这些国家的人口增长和经济增长放缓,预计在21世纪就会出现这种状况,那么与低增长的情况类似,继承财富的重要性在大部分发展中国家也将大大提升,这一点应该是可以推断的。在那些出现人口总量下降的国家,继承财富的重要性很可能会上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但必须记住,这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过程。在一些新兴国家,鉴于其较高的经济增长率(就像我们在中国看到的),继承财富额可能在未来若干年内都会相对保持低位。对于现在的中国劳动人口,他们的收入正以每年5%~10%的速度增长,因此社会上大部分的财富将是来自现有人口的积累,而不是来自祖上的遗产,因为祖辈的财产可能极其有限。继承财富的现象在全球范围的再现将是21世纪的重要特征,但在未来几十年内受影响程度最深的可能还是欧洲以及受影响程度较欧洲略轻的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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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在此将盗窃和劫掠排除在外,尽管这些在历史上也是获取财富的重要手段。对自然资源的私人占有将在下一章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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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为了将重点放在长期趋势上,在此采用了每10年的平均数。年度序列可在网上查看。有关数据技术和方法细节,请参考thomas piketty,“On the long-Run Evolution of inheritance: France 1820–2050,”paris School of Economics,2010;文章概述见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126,no. 3 (august 2011): 1071–131。也可见在线技术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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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接下来的讨论可能要比此前的讨论更加技术化一些(但对于理解演变现象背后的规律是必要的),读者或许可以选择跳过这几页,直接去看关于21世纪影响和状态的部分,这部分可在“伏脱冷的教导”和“拉斯蒂涅的困境”中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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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在此μ值经过了馈赠的调整(见下文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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