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4624516e+09
1704624516 但是,究其本真,就西方社会的社会信仰和价值观,及其仰赖的社会制度和经济手段等方面看,它基本上仍然处于前工业时代。归根结底,西方社会只不过是 18 世纪晚期发展并形成起来的重商主义社会的当代投影。这一前工业社会曾经担负起了成功组织 19世纪世俗化物质现实的责任。但是,它却无法整合交融今天的工业现实。
1704624517
1704624518 正如人类的生物性存在决定了人类片刻也离不开空气呼吸一样,人类的社会性和政治性存在要求有一个功能性社会辅助其间。然而,人类必须要有一个社会以托身其间这一事实本身,并不必然意味着就一定已经拥有了这么一个社会,毕竟必要条件并不能够代表充分条件。譬如,面对海难事件中那些毫无组织、惊慌失措、横冲直撞的难民们,可能没有人愿意称之为是一个“社会”。这种情况下,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却并不存在社会。事实上导致人们惊慌失措的直接原因也正是社会的崩溃瓦解。而克服这种惊慌失措的惟一办法,便是社会的恢复重建,使其重新获得自己的社会价值观、社会纪律、社会权力和社会组织。
1704624519
1704624520 社会生活不能游离于社会之外,不难想像,没有社会的社会生活甚至根本不可能正常运转。反观过去25年的西方文明,我们很难有资格说我们的社会生活运转得非常正常,也不足以使我们确信存在着这么一个功能性的社会。
1704624521
1704624522 当然,如果说一个社会必然能从培植它的现实土壤中破土而出并发展起来,这无疑是错误的。某一社会组织植根于某一世俗物质现实,但是其价值观、规则、理想、习俗和权力等却完全属于另一社会现实,这种情况是完全有可能的。就以鲁滨逊·克鲁索和他的仆人“星期五”为例,他们之间无疑存在一个社会。毫无疑问,那种将鲁滨逊视做孤立的经济人个体的传统观点是荒谬无比的。鲁滨逊有自己的社会价值观、习俗、禁忌和权力等等。他的社会并非根据南太平洋某个亚热带小岛上的生活要求发展而来,而基本上是一个在寒冷的北大西洋海岸生活的加尔文主义的苏格兰人发展起来的社会。鲁滨逊身上所呈现的讶异之处,不在于他为了适应环境而做出的种种调适改变,而恰恰在于他居然几乎完全没有做任何改变。我们可以设想,假如他是另一个阶层或另一个时代的人,那么他必然要穿戴整齐才开始吃晚餐。这一实例说明,成功的社会生活可以建立在不同的社会价值观和理念之上,而无论这种社会的物质现实和社会问题是否与其已经适应的社会相同。
1704624523
1704624524 一个社会,可能立基于专门用于组织特定物质现实的观念和信仰之上。或者,它也可能依托于与其环境大不相同的基础,就像鲁滨逊·克鲁索的社会之于圣胡安·费尔南德斯群岛一样。不过,它必须总是能够将客观现实组织为处于良好的社会秩序状态。它必须掌控这一物质世界,使其对个人而言具有意义并且可以理解;并且,它还必须建立起合法的社会和政治权力。
1704624525
1704624526 工业体系这一现实,尽管渊源于重商主义社会和市场之中,但是从一开始就与重商主义社会所依托的基本假设大为不同,并且常常是非兼容般格格不入。不过,就整个19世纪而言,重商主义社会还是成功地掌控、组织和整合了日益成长中的工业现实。当然,不同方面的紧张关系早就存在。整个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百年社会史,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就是各种紧张关系的冲突史:重商主义假设与工业现实之间,杰弗逊式的政策与汉密尔顿式的事实之间,市场与工业生产体系之间,无时不演绎着不断的冲突与紧张。在19世纪的最后几年中,重商主义社会正在崩塌解构,工业体系正在失去社会控制,这些事实都已慢慢呈现得越来越清楚。不过,还是一直苟延残喘到1918年后,甚至一直到1929年之后,重商主义社会才真正解体。时至今日,它已经辉煌不再,停止了其对社会的功能支配作用。
1704624527
1704624528 2
1704624529
1704624530 有时候,越是简单的事物,越是难以给出一个确切的定义。而要定义何为社会,就恰如定义何为生命一般是不可能的。只因我们距离太近,反而令其基本的简单特征被一片玄惑而错综的局部细节所遮蔽。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因身陷其中而难窥全貌。何况,在非生命与生命,无社会与社会之间,并不存在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或临界点。不过,尽管我们难以确切知道何为生命,但一个活体何时停止生命而变成一具尸体则是稍具常识就能周知的。我们知道,倘若心脏不再跳动或两肺不再呼吸,人体就谈不上是活灵活现的生命。所以,只要心脏还在跳动或还有一口气,就还有生命活体存在;而停止了心跳,丧失了呼吸,剩下的就只不过是一具尸体。类似地,难以给社会寻求一个确切的定义这一点,并不能成为阻止我们从其功能方面去理解社会的理由。只有当社会能够给予其个体成员以社会身份和社会功能,并且社会的决定性权力具有合法性时,社会才能够成为社会。前者建立社会生活的基本骨架──社会的宗旨和意义;而后者则为这一骨架丰满血肉──给社会赋形并创造社会制度。如果个人都被剥夺了社会身份和社会功能,那就不会有社会,有的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社会原子,在社会空间中毫无目标地飘游浮荡。而且,那些决定性的权力本身必须具有合法性,否则就无以形成社会结构,有的只是一个空白虚置的社会,仅靠奴役和惰性而勉强聚合在一起。
1704624531
1704624532 那么,人们会很自然地追问,这两条标准中何者更重要呢?或者说,这两条社会生活原则中是否有轻重缓急呢?这个问题的历史实际上与政治思考本身一样历史悠久,绵亘久远。正是基于这一问题,政治理论的历史上产生了第一次重大分歧,这种分歧存在于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之间,社会目的优先论与制度化组织优先论之间。然而,尽管这一问题曾被古代先哲伟人们奉为神圣,但实际上却意味索然,可以说没有什么意义。在基本政治观念和基本政治制度之间,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从重要性上,都本无所谓孰先孰后。事实上,以信仰、目的、欲望和价值观等观念领域为一极,以事实、制度和机构的实践领域为另一极,二者同时构成了政治思想和政治行动的本质所在。两极之间偏袒存毁一方,就不是政治学了。如果只有观念这一极,则政治学就会等同于哲学或伦理学;而只有实践这一极,则政治学无异于人类学或新闻学。两极中无论仅仅着重哪一极,都会使得政治学名不符实,或者事实上取消了政治学本身。
1704624533
1704624534 个人的社会身份和社会功能,可以看做是群体与个体成员之间的关系方程式。它符号化了个人与群体之间的相互交融整合。它表达了根据社会话语言说的个人意志以及根据个人话语言说的社会意志。这样,它就使群体视角中的个人存在和个人视角中的群体存在变得可以理解,并且将其合理化。
1704624535
1704624536 对个人而言,缺乏社会身份和社会功能就意味着社会也不存在。仅当社会的意志、目标、观念和理想从个人的意志、目标、观念和理想角度看有意义时才存在所谓社会。因此,在个人生活和群体生活之间,必然存在某种明确的功能关系。
1704624537
1704624538 这种关系也许在于一种意志的认同。有了这种意志的认同,就不存在非社会生活的个人生活,也不存在非社会目标的个人目标。这正是那些伟大的古希腊政治哲学家们的基本立场,尤其是柏拉图。苏格拉底学派抨击诡辩学派,主要针对的正是其人格上的“个人主义”观念。苏格拉底学派的“城邦”是绝对集体主义的,也就是说,在群体意志和个人意志之间、群体道德和个人道德之间、群体生活和个人生活之间,根本就不存在区分的可能性。当然同样也可能假设说,在个人意志和个人生活之外,何来所谓群体意志和社会生活──而这正是19世纪早期的极端个人主义者的立场。
1704624539
1704624540 就既缺乏功能又缺乏地位的个人而言,社会绝对是不合理、不可捉摸的,也毫无吸引力可言。社会功能和社会身份的缺失,使得个人被其同类社会遗弃放逐,沦为流落“无根”的个人,对他们而言社会真的存在吗?投射到他们眼中的,只是种种宿命般的超人力量,似乎能理解又似乎不理解,似乎有意义又似乎无意义,半是光明半是黑暗,但却永远是那么遥不可及不可捉摸。这些宿命般的超人力量左右着他的生活,掌控着他的生计,而他自己却无从插手、无从改变,根本就是不可能理解。就像是一个被蒙起了双眼的人,被带到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进行一种他连规则都丝毫不知的游戏,而赌注却是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计,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1704624541
1704624542 对社会而言,个人应该拥有社会身份和社会功能,这一点和对个人的重要性是对等的。个体成员的意志、目标、行动和动机,若不与社会的意志、目标、行动和动机相融合一致,社会就无以理解也无以接纳他。那些脱离社会、流落无根、未被社会融合的个人,不仅仅显得非理性,而且对社会构成危险,成为一种起消解作用的、威胁性的幽灵般的神秘力量。人间流传着的那么多伟大神话──无家可归的犹太人、浮士德博士、唐璜,实际上都是关于已经失去或被剥夺了社会功能和社会身份的个人的神话,这也就绝非偶然了。丧失社会身份和社会功能,缺乏社会与个人之间的功能关系,这乃是少数族群所遭受的每一次迫害的根本原因。这些少数族群要不就是没有社会身份和社会功能──不被融入社会(如美国的黑人),要不就是被当做了造成社会难以融合的替罪羊(如纳粹德国时的犹太人)。
1704624543
1704624544 处于社会中的个人必须具有明确的社会身份,这并不意味着其社会身份就必须固定不变。将“明确的”混同于“冻结不变的”,这正是19世纪初边沁之流自由主义者们的一大谬误。这是一种悲剧性的谬解,它导致一种否定一切社会价值的社会原子主义。当然,一个社会并不排除给予个人固定不变的地位和功能的可能性。通过将群体和个人融入宗教意志之中,印度种姓制度就体现了一种群体与个人之间明确的功能关系。通过宣扬永恒的轮回转世直至彻底涤罪的宗教教义,这种制度获得了其合理性。正是基于这一点,甚至连贱民们都获得了一种社会身份和功能,使得社会及置身其中的个人生活对他们本人而言有了意义,而他们的生活也对社会有了意义并且不可或缺。因此,只要这一宗教信仰本身不崩塌解体,印度的这种社会制度对个人和社会二者就都不会丧失其合理性。(当然,这并不是说印度的社会制度是从印度宗教中生成的。即便印度教之所以发明,只是为了合理化由征服者强加的等级化奴隶制度,这与我们的论点仍然并不矛盾。毕竟,我们进行的只是一种纯粹的功能性分析,而不是一种历史哲学。)
1704624545
1704624546 从另一方面说,在美国以往的流动性极强的边疆开发区社会中,个人已经有了一种明确的社会身份和功能,就像种姓制度极端僵化、等级森严的印度社会中的贱民或婆罗门贵族那样。进而言之,甚至可以说,没有哪个社会像杰克逊、亨利·克雷或林肯时期的边疆开发区那样,在融合其成员的个人和团体之间的功能关系方面曾经取得过如此完美的成功。重要的是地位必须明确,功能易于理解并且意图合乎理性,而不在于是否固定不变,是否有弹性,或是否流动。说每一个男孩都有成为总统的均等机会,与说个人都是生来命定、惟有设法逃避来世不再出生在同一种姓中一样,二者都明确定义了群体与个人之间的功能关系。
1704624547
1704624548 上文可以清楚地表明,无论何种社会,其社会与个人之间的功能关系的种类和形式,无不取决于该社会关于人的本质和终极圆满的基本信念。关于人的本质,可以是自由的或不自由的,平等的或不平等的,善的或恶的,完美的、可臻于完美的或无法臻于完美的。而终极圆满的实现,则可在现世或是在来世,可在于灵魂之不朽或东方宗教所宣扬的个体灵魂最终隐灭,可在于和平或战争,可在于经济成功或子孙满堂。关于人的本质的信念,主宰着社会的意志;而关于其终极圆满的信念,则创造了实现这一意志的追求氛围。
1704624549
1704624550 这些关于人的本质以及人的终极圆满的基本信念,每一个都将引致生成一个不同的社会,以及生成一种不同的社会与个人之间的基本功能关系。至于上述诸般信念孰是孰非、孰真孰伪、孰善孰恶,或者到底是基督教的还是反基督教的,这些均非笔者在此论说的主题。关键在于,这些信念中的任何一种,都可以成为一个有效运作或能够有效运作的社会的基础,亦即成为个人在其中获得其社会身份和社会功能,从而各得其所、各司其职的社会的基础。反之,任何社会,无论其基本信念的性质如何,只有在赋予个人以社会身份和社会功能时才能有效运作。
1704624551
1704624552 具有合法性的权力本身正是根源于上述同一个有关人的本质和终极圆满的基本信念,这一基本信念使得个人的社会身份与社会功能得以依托其上。确切地讲,合法性的权力可定义为是一种政治统治权,该统治权的正当性根源于社会的基本精神特质。在每一个社会中,都存在着诸多的权力,但都似乎与这一基本原则毫不搭界甚至南辕北辙,许多制度的设计与运用也不是用以践行这一基本原则的。换言之,在一个自由的社会中,也到处充斥着诸多“不自由”的制度;在一个平等的社会中,也总是涌现着诸多不平等;在一群道德高尚的圣徒周围,也不免挤满了许许多多的无赖。但是,只要正义还在,只要我们称之为政治统治权的那个决定性社会权力,没有脱离抛弃自由、平等或道德高尚的基本诉求,只要它还是通过那些旨在践行这些理想目标的制度而行使的,那么社会就会作为一个自由、平等或道德高尚的社会而发挥功能,毕竟其制度构架仍然不失为是一种合法性的权力。
1704624553
1704624554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以下一点是无关紧要的:社会的那些非决定性权力和制度与其基本原则之间是否存在矛盾和冲突。事实上正相反,那些最严重的政治问题,往往正是发端于诸如此类的冲突。并且,一个社会将会发现,某种非决定性的制度或权力关系尽管只是非决定性的,但由于与其基本信念过于截然不同,以至于会将社会生活推向危急的边缘。这方面最恰当不过的实例便是美国内战,当时人们感觉到南方的奴隶制度构成了对自由社会整个结构的威胁。但毫无疑问,战前美国的决定性权力具有充分的合法性,因为其主张源自自由原则,而且正是通过专门为实现自由而定制的制度来践行的。美国当时确实作为一个自由社会发挥着其功能。而且,也正是因为它是这样发挥功能的,所以它才感觉到奴隶制度是一种威胁。
1704624555
1704624556 在任何一个社会中,什么是决定性权力,什么是决定性的制度组织,这是不能用统计分析来确定的。
1704624557
1704624558 通过计点人数、援引税单或比较收入水平的方法去衡量一个社会,这是徒劳无益、毫无价值的。因为“决定性”乃是政治的,由此也就意味着它只能是一个纯粹定性的术语。英国能够拥有土地的绅士从来只占人口的一小部分,而且自商人阶层与制造业主兴起以后,绅士阶层所拥有的财富和收入也只占全国很小的一份。但是,一直到我们这个时代,他们仍然掌握着决定性的社会权力。他们拟制的制度构成英国社会决定性的制度,他们秉持的信念构成社会生活的基础,他们订立的标准构成代表性的标准,他们的生活方式构成社会的楷模。而其理想化人格──绅士,依然是一切社会的理想类型,其权力不仅是决定性的,而且也深具合法性。
1704624559
1704624560 同样,法律和宪法很少能够告诉我们决定性权力到底何在。换言之,统治权力与政治政府两者并不等同。统治地位乃是一种社会权力,而政治政府则主要属于法律范畴。比如,1870~1914年期间的普鲁士军队,在德意志帝国宪法中几乎未被提及,但它却无疑掌控了当时的决定性权力,并且还似乎具有合法性。那时的政府受到军队控制而变成了事实上的军人政府,虽然看上去还苟存了一个通常是反军国主义的文官议会。
1704624561
1704624562 另一个例子是英国在某些非洲殖民地的“间接统治”。在那里,社会的决定性权力仍然属于其部落内部。至少从理论上说,白人管辖的政府根本并不掌控社会权力,它只是将自身职能限定于设计建构用以支持和维护部落社会组织治安的警察事务,使部落维持处于一种松散而纯粹的“法律和秩序”的名义框架之下。尽管从宪法上讲,总督及其政府内阁的确拥有绝对权力。
1704624563
1704624564 最后,必须注意“合法性”只是一个纯功能性的概念。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绝对的合法性。权力仅当与基本社会信念相容时,才能合法化。“合法性”的构成要素必须根据具体社会及其特定政治信念才能确定其内容。一种权力只有被社会普遍接受的道德伦理或先验原则认为正当合理的时候才是合法的。无论这一原则本身的道德伦理善恶、先验真伪如何,都与合法性无关,这一点与其他正式标准本身都必须具有伦理和先验合理性并没有什么不同。合法性权力本身当然具备社会功能,至于其发挥功能的动因及其功能宗旨本身是什么,这一问题则完全外在于并先在于合法性问题本身。
1704624565
[ 上一页 ]  [ :1.70462451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