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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53 然而,作为读者,我们永远无法肯定该如何读这部戏剧。每个读者每次重读似乎都是面对一部不同的戏剧。哈姆雷特的“死对头”克劳狄斯绝不是死对头;他是一个“支吾”大师,如此而已。当他无效地祈祷时,他说上天“不存在支吾”,但这并不妨碍他“用一点儿支吾”去刺激雷欧提斯与哈姆雷特比剑,以便给王子留下一个有毒的伤口。哈姆雷特渴望“支吾掉这具臭皮囊”;对“支吾”一词的巧妙使用,是莎士比亚的暗示,暗示哈姆雷特与雷欧提斯之间完全没有可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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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55 其他人物也不能真正伤害哈姆雷特。雷欧提斯——无脑、陈腐、容易操纵——也可以是任何复仇者,而福丁布拉斯则是另一个偷砸别人脑袋的军人,反讽的是,当他占着死去的哈姆雷特,为他举行军队葬礼时,是他喊出了全剧最后一句话(“放炮”)。奥菲莉亚的角色有感染力,但她只是一个牺牲品,在父亲与不是很爱她的情人之间被推来推去。波洛尼厄斯是一个傻瓜,罗森克兰茨与吉尔德斯特恩则是二流的投机分子,而令人击赏的霍拉旭只是哈姆雷特的配角,缺乏一切个性。乔特鲁德王后是一块性磁铁,但别的就欠奉了。只有那个掘墓小丑能够在机智方面为哈姆雷特提供一点儿陪伴。这部戏之所以无穷尽地不同,是因为哈姆雷特具有如此非凡的可变性,舞台上没有任何其他兴趣焦点可与他比肩,除了(非常短暂地)那个又是战士又是情人又不像父亲的模糊“鬼魂”——哈姆雷特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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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57 其反讽超越我们理解能力的莎士比亚,给了我们一部彻头彻尾都是哈姆雷特的戏:微妙、多变、才智超群。如果你善读深读,那么你就别无选择:你将成为哈姆雷特,有时候这会令你感到迷惑。关于哈姆雷特,最重要的不是他的窘境,而是你获得的馈赠:他将扩张你的心智和精神,因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理解他的方式。但是,有所得即有所失,他也将把你赶入他的意识的深渊,其中的虚无意义元素远甚于埃古,或《李尔王》里的埃德蒙,或《冬天的故事》里的里昂提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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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59 按定义,莎士比亚要比哈姆雷特更全面和多样,但如果我们能够用任何一个人物而把莎士比亚身上的虚无主义诗人人格化的话,那么这个人物必定是哈姆雷特,因为埃古是用其他人物及其生活来“写作”的,而哈姆雷特则是为演员们写崭新的段落,并即兴编造难解的小谣曲。然而哈姆雷特是一位双重意义上的虚无主义诗人:题材和立场。在一部谈戏的戏中,使用讨论语言自身的语言,哈姆雷特不相信任何东西,包括不相信语言和自我。基督教徒批评家们对哈姆雷特感到不安,应该甚于他们在一般情况下的不安;在后基督教时代,哈姆雷特依然走在他大部分观众的前面。不是说就连哈姆雷特,我们也可以仅仅给他贴上怀疑主义标签;我们如何能够分辨哈姆雷特在这部戏中何时是演员何时是王子?在某些时刻,哈姆雷特具有莎士比亚在其十四行诗中显露自己的那种令人不安的超脱。两人所讲的,都只是已经在他们心中死去的东西,尽管只有哈姆雷特对讲话的行为表达某种蔑视。然而他真诚地表明他欣赏出色的表演,欣赏那些能够把莎士比亚所写的东西一字不差地说出来的演员。而他自己则是演员中最出色的。他需要观众,并永远抓住他的观众。但是他更多是一个演员,还是更多是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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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61 我们推断,莎士比亚是我们现在所称的“性格演员”,特别擅长扮演老人和英国国王。英雄、恶棍、小丑,那不是他扮演的角色。想到他在舞台上扮演“鬼魂”,跟儿子哈姆雷特讲话,我就不寒而栗(尽管不应该)。可怜的莎士比亚穿着盔甲,而盔甲即使在舞台上也是笨重之物。我们不想看到哈姆雷特穿盔甲,而我们也确实看不到。这位王子即使不穿盔甲,就已经够戏剧性的了,而作为一个反讽家或虚无主义诗人,他会奚落这盔甲。如果听到哈姆雷特这番叫喊,我们会畏缩:“再来一次,进入那个豁口,亲爱的朋友们,再来一次;/否则就用我们丹麦人的死尸把城墙封了。”〔11〕哈尔王子,尤其是在《亨利四世》第一部,曾有哈姆雷特王子之风,但是在他成为亨利五世之后,他更像福丁布拉斯,尽管不大可能是那个接受过福斯塔夫——这位伦敦东市的苏格拉底——教育的福丁布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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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63 莎士比亚出色但悲哀地(毕竟这是悲剧)使哈姆雷特更像演员而不是诗人。或毋宁说,读者尽管被哈姆雷特的诗歌所折服,却更有必要致力于分辨哈姆雷特何时是在演戏何时不是。当我们阅读《哈姆雷特》,我们必须永远同时留意他身上的演员和诗人。因此,我要谈谈那段独白中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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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65 我们在第三幕第一场:莎士比亚给一部以哈姆雷特为中心的戏剧所能够拥有的不管什么戏剧幻觉割开了一道长长的豁口,而我们正临近这豁口的弥合之处。在我们前面,是哈姆雷特给演员们的指示,以及他导演的《捕鼠机》。《哈姆雷特》不可能有中心段落;它多样得不可能有那样的段落,而且它的主角也太多变了。然而,二百多年来,那段“活下去还是不活”是如此家喻户晓,使得它现在看起来似乎已因一再被引用而了无新意了。我非常欣赏浪漫主义批评家兰姆,在重视阅读莎士比亚而轻视观看拙劣的舞台表演方面,他可以说是我的先行者,但是,在面对这段灿烂的独白仍有可能感到新鲜这件事情上,我可不希望读者屈服于兰姆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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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67 我承认,我自己实在难以欣赏那段著名的讲话……或说它是好、是坏,或无所谓;它是如此被朗朗上口的少年和男人们摆布和摸弄,以及如此从它活生生的位置上和从这部戏的延续性的原则上被撕下来,以致它对我而言已成了彻底的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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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69 这段独白,也是这出戏里七段独白中的第三段,它探讨知与行之间的消极关系,因此它也是哈姆雷特将为那个“伶王”而写的伟大诗篇的发源地。那首伟大诗篇的高潮句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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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71 但还是按次序把我开始的话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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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73 我们的意志和命运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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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75 到头来我们的计谋还是一一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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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77 我们有我们的想法,它们有它们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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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79 (第三幕第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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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81 这段伟大独白的开场是如此熟悉(对现在的读者而言),因此有必要非常仔细地聆听到底哈姆雷特在对他自己和对我们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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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83 活下去,还是不活,这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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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85 到底是让心灵受尽狂暴命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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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87 乱箭和乱石之苦更高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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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89 还是拿起武器来反抗大海般汹涌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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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91 并通过反抗来消除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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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93 即使在这里,哈姆雷特也是反讽的,如果你注意反抗大海这个隐喻,因为你使尽所有勇士的蛮力都甭想消除它。大海将消除你的烦恼,也将消除你,如同哈姆雷特所暗示的。读者应小心,不要以为活下去还是不活实际上是指自杀;哈姆雷特并未真正考虑要自尽。他的高度反讽,如同莎士比亚在十四行诗中的高度反讽,总是暗示一定程度的超脱,这超脱是我们有点儿无法理解的。哈姆雷特思考的主要是意志,如同莎士比亚在十四行诗中如此经常做的。我们有行动意志吗,抑或我们只是一想到行动就软弱无力?还有,意志的极限是什么?一个意识,即便是像哈姆雷特那么辽阔的意识,当它不知道它自己的思想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时,它又如何能够在行使意志去作任何了结之前,透彻地知晓所有相关的附带性不测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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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95 哈姆雷特的心神不宁,一如尼采所认识到的,并不是他想得太多,而是他想得太清楚。他将死于真理,除非他求助于艺术,但是他既忠诚又高贵,而且对行动的思念一直纠缠着他,尽管他的智力深刻地怀疑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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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97 因此顾虑使我们全都变成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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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99 因此,决断的本来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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