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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980 二十世纪美国长篇小说最出色的开篇,属于威廉·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1930)。这本书由五十九节内心独白构成,其中五十三节是由本德伦家族成员讲述的。这是一个自豪的穷苦白人家族,他们在洪水和烈火中英雄地挣扎,把放着他们母亲艾迪的尸体的棺材运回密西西比州杰文生的墓地,因为她希望自己葬在她父亲的身边。其中十九节,包括第一节,是由那位不同凡响的达尔·本德伦讲述的,他是一个具有奇幻视域的人物,最后越界进入疯狂。我们听到达尔在小说开篇中讲话,当时他正跟着与他敌对的弟弟朱厄尔走向艾迪弥留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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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982 朱厄尔和我从田里出来,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虽然我领先他十五英尺,但任何人从棉花房望我们,都可以看见朱厄尔那顶破损的草帽比我那顶高出足足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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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984 当达尔和朱厄尔在小路上跋涉时,达尔听见他那位正在给母亲做棺材的木匠哥哥卡什在锯木头的声音,于是我们听见达尔不动感情的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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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986 一个好木匠。艾迪·布德伦不可能希望有更好的了,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棺材来躺了。这将给她信心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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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988 不为艾迪所爱,人格分裂的达尔坚称自己没有母亲,而他非同寻常的意识则反映了他这个信念。干练、朴实、有尊严、富于暗示——《我弥留之际》的开篇提示了福克纳这部最令人吃惊的长篇小说的高超原创性。福克纳的主要对手都没有可以与之匹敌的;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开篇是尼克·卡拉威的父亲对他说:“别忘了,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没有你拥有的优势。”这是一个健康告诫,告诫不要贸然批评别人,但距福克纳式的崇高还很远。海明威的《太阳照样升起》的开篇,是一句反讽的描述,说“罗伯特·科恩曾经是普林斯顿中量级拳击冠军”。再次,福克纳还是要高出一筹。唯一可能与福克纳级开篇相比的,在我看来似乎是科马克·麦卡锡令人惊异的《血色子午线》开始时,叙述者向我们介绍“小子”,他是书中的悲剧主人公,最终被怪异、埃古式的霍尔登法官所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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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990 看这孩子。他苍白消瘦,他穿着一件薄薄的破亚麻衬衫。他在餐具室里烧火。外面带残雪的变暗的田野,田野尽头是仍藏着几只狼的更暗的树林。他的亲属以伐木工和打水工闻名,但事实上他父亲做过校长。他喝酒时撒谎,他引述现已不知其名的诗人的诗。这孩子蹲伏在火边,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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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992 赫尔曼·梅尔维尔和福克纳的音调,都熔合在这部伟大散文中。但《血色子午线》放在我这组最后讨论,所以让我们回到《我弥留之际》。这本书是一部深思熟虑的精心杰作,其书名指的是艾迪·本德伦,她在小说开始后不久死去,但福克纳凭记忆引述阿伽门农的鬼魂对奥德赛说的辛酸话(《奥德赛·第十一卷·下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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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994 当我躺着死去时,那个狗眼女人不愿替我合上眼睛,当我正往冥府里下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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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996 阿伽门农被妻子及其情夫所杀,他和他的命运与福克纳这部小说没有什么关系。福克纳要这个句子,而不是它的上下文,并把它取走了,尽管他可能也希望暗示艾迪·本德伦与儿子达尔之间缺乏爱,具有某些与克吕泰墨斯特拉〔3〕与俄瑞斯忒斯和伊莱克特拉〔4〕相似的因素。克吕泰墨斯特拉就是那个“狗眼女人”,她把阿伽门农目瞪口呆地送去冥府;而艾迪,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比克吕泰墨斯特拉更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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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998 虽然福克纳没有把构成这本书的五十九节或曰五十九个内心独白编成号码,但我建议读者给他们手头的平装本《我弥留之际》标上号码,以方便互相参照(最佳版本是现时的温塔奇出版社版本,该版本使用了“美国文库”版的校正文本)。艾迪只讲了一节,即第四十节(第169—176页),但仅这一节已足以使她疏远每个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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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00 我还记得父亲怎样常常说活着的理由是为保持长时间死去做好准备。而当我必须日复一日地看着他们〔5〕,每个都藏着他或她秘密而自私的思想,每个都流着互相陌生也与我陌生的血,再想到这似乎就是我准备保持死去的唯一方式,我就恨我父亲,恨他种下我。我会期待什么时候他们犯错误了,这样我就可以鞭打他们。当鞭子落下,我能感到它抽在我肉上;当鞭子猛抽留下鞭痕,我的血液便狂奔,我每抽一鞭就想:现在你知道我了吧!知道我是你秘密而自私的生命中的某种东西,永远永远用我自己的血在你的血中留下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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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02 我们看到为什么这个令人不安的施虐狂式女人希望葬在她父亲身边。死艾迪甚至比活艾迪还活见鬼,当我们读着这个怪异、英雄式的、有时令人捧腹的、永远骇人听闻的家庭传奇,读着她五个孩子和她丈夫如何冒着洪水和烈火,把她的尸体运回她所希望的安息地。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是一部悲剧性的闹剧,然而它具有巨大的美学尊严,也是弗洛伊德阴郁地所称的“家族罗曼史”〔6〕的持久梦魇。有时候虔诚的批评家试图把《我弥留之际》解读成对基督教家庭价值的肯定,但这种判断会使读者感到困惑。如同福克纳作为一位长篇小说家那伟大的十年(1929—1939)中其他小说所显示的,这位长篇小说家的视域落在家庭和社区的恐怖上,并提供了斯多葛式的坚忍这唯一的价值,但这价值不足以把有才能的达尔·本德伦从疯人院里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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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04 福克纳这些内心独白尤其是达尔的十九个独白的音调是如此反讽,读者最初也许会觉得福克纳在引导我们的反应方面做得太少了。没有我们可以求助的类型来协助我们理解这部描写密西西比穷苦白人家庭实现他们十分可怕的母亲的临终遗愿的史诗式叙述作品。家庭荣誉几乎是维系本德伦家族的唯一原则,因为父亲安斯自己的毁灭性一点不亚于艾迪,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安斯有三个独白——第九、第十六、第二十八(如果你已把它们编了号)——这些独白显示,他狡诈、得过且过、擅长欺骗、精于操纵,如同妻子艾迪一样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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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06 杜威·德尔,本德伦唯一的女儿,有她自己的尊严,但无法找到力量去哀悼母亲之死,因为作为一个未嫁、怀孕、穷苦的年轻白人女子,她不得不徒劳地寻求秘密堕胎。幼子瓦达曼则根本就不承认母亲之死;他在棺材上钻孔,好使母亲可以呼吸,最后将她当成他在她弥留之际他抓到的一条大鱼:“母亲是一条鱼。”福克纳把小说的中心聚集于达尔·本德伦的意识,以及聚集在其他儿子木匠卡什和骑手朱厄尔(艾迪与牧师惠特菲尔德通奸所生的儿子)的英雄行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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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08 朱厄尔猛烈、无畏,只会通过紧张的行动来表达自己。他唯一的独白(第四)讲述他抗议卡什老在那里制作棺材,并在结尾时产生一种占有的幻象,想守着弥留的母亲不让她受家庭和全世界的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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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10 ……那就不会发生县里每个杂种都来睁大眼睛盯着她的事情因为如果有上帝的话那他干的到底是哪一门差事呢。就让我和她在一座高山上我把石头滚下山撞他们的脸,捡起石头扔向他们砸他们的脸和牙齿把他们整个砸烂老天作证直到她得到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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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12 朱厄尔和达尔用同样的激情互相仇恨,而达尔与杜威·德尔之间有一种隐含的乱伦的敌意。与所有兄弟姐妹都温和相处的卡什,则简单、直接,以及英雄似的坚忍,并且像朱厄尔一样是一个充满未加思索、以体力行事的勇气的男人。但达尔是《我弥留之际》的核心和伟大之处,也显然是福克纳的替身叙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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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14 达尔以看上去像是我们所称的精神分裂症告终,但他的怪异和他的视域力量不可简化为疯狂。他所有十九个内心独白都十分卓越,例如这里援引的第十七节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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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16 ……而由于睡是不是而风雨都是曾经是所以木材不是。然而大车是,因为当大车是曾经是时,艾迪·本德伦就不会是了。而朱厄尔是,因此艾迪·本德伦也必须是。接着我必须是,否则我就不能空掉自己睡在一个陌生房间里。因为如果我还未空掉,我就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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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18 多么经常地我躺在雨下的陌生屋顶上,想着家。〔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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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20 怀疑自己的身份的达尔,具有一种莎士比亚式的虚无意识,而这反映了福克纳自己的虚无主义(再次,在他伟大的1929—1939时期)、福克纳的战时经验和福克纳在英国皇家空军受训但从未真正驾驶飞机起飞的经历。达尔也曾离家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但这件事没有在他的意识中留下什么。达尔厌恶这趟把艾迪的尸体运回其出生地的马车苦旅,他差点就通过烧马房来破坏这次努力,但这反而引发了朱厄尔新的英雄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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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22 达尔是一个知道者,如同福克纳不断强调的。他知道妹妹怀孕,知道朱厄尔不是安斯的儿子,知道母亲不是他的真正意义上的母亲,也知道人类的困境是某种早已有之的灾难。他还知道就连风景也是一种空虚,一种与早前的现实的脱离,例如在第三十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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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24 ……它们矗立在那不间断的水面上——树林、甘蔗、藤蔓——无根,与土地隔断,幽灵般悬在一片由辽阔又被包围的孤寂构成的风景上,充满荒原和哀泣的流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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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26 达尔是一位直觉的诗人和玄想家,危险地接近于一个边缘,在那边缘上他一定会掉下。他的心灵创伤是艾迪的冷漠和安斯的自私留在他身上的遗产;他注定要疏离。达尔无路可逃;他唯一的性欲望是对自己的妹妹的性欲望,他的家庭则是他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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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9028 在达尔的最后独白(第五十七节)中,他也与自己如此脱离,以致他所有的、比以前都还要怪异的知觉,竟以第三人称观察他。两名护卫押送他乘火车前往州立精神病院,我们听到他最令人震撼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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