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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部小说弥漫着一种绝望的音调,一种野蛮性,在强烈的时候近乎歇斯底里。这种风格适合寂寞芳心小姐的本性和困境;他是一个堕落的美国亚当,一个潜在的惠特曼,宣布宇宙之爱但骨子里冰冷。伯劳也像寂寞芳心小姐一样,被宗教的歇斯底里所消耗,被一种由对上帝的乡愁,一种对基督的渴望散发出来的绝望所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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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斯特在小说前面就让读者明白早在这本书开始之前,伯劳无穷尽的(以及雄辩的)把人钉在尖桩上的语言,已经摧毁了寂寞芳心小姐。寂寞芳心小姐在穿过一个小公园时,“走进一根灯柱的阴影里,那阴影落在小路上像一支矛。”韦斯特把他这本书视为一部“抒情小说”;几乎每一句都是必不可少的,其用词的经济令人惊叹。读者也许会像我一样,被寂寞芳心小姐的解忧专栏收到的某些信所缠扰,尤其是一名天生无鼻的十六岁少女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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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天坐着端详自己,以泪水洗脸。我面孔中间有一个大洞,就连我自己也被它吓坏了,因此我不能怪那些不想约我出去的男孩。我妈妈爱我,但当她看着我,她就呼天抢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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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做了什么,竟要交上这么可怕的恶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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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罢不禁失笑,却是心虚地,如同我们往往会对着充斥于韦斯特小说中的所有稀奇古怪的暴力不安地笑出声来。这些稀奇古怪的暴力将在小说的最后一个句子中实际上摧毁了寂寞芳心小姐。书中有十五个场面,每个都有小标题,都充斥着压抑或公然的暴力。就连对晚春的一番省思也引起暴力联想:“它已拿起七月的所有残酷,去虐待几撮从精疲力竭的脏土里冒出来的绿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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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劳和寂寞芳心小姐是颠倒的相似者,两人都代表韦斯特本人,韦斯特本人被伯劳的撒旦式智力和寂寞芳心小姐的无信仰能力所分割。后者是如此确信整个世界已死,以致“他怀疑用歇斯底里来使它复活,这代价是不是真的太高了”。伯劳的恶魔式伟大性在第八部分“寂寞芳心小姐陷入消沉”达到其消极的心灵顿悟,对读者可以选择的所有“出路”做了一番绝妙的戏仿。我们可以在伯劳那些有D.H.劳伦斯性活力论余音的野蛮讽刺中听到韦斯特本人的心声〔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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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一行行玉米和土豆之间刺鼻的土壤里播种和哭泣,追逐你的母牛,而不是亲戚或同类。你的脚步变成跳醉舞的印第安人沉重的性欲脚步,你把种子踏进了阴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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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赫尔曼·梅尔维尔在《泰比》和《奥穆》中的早期原始主义的戏仿,在我看来似乎还要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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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体如同她的,变成金黄色,游客们需要依靠传教士用愤慨的手指来指出你在哪里……就这样,你虚度时日,钓鱼、打猎、跳舞、游泳、接吻,把采来的鲜花结在你的头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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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乎要为伯劳这番关于采来鲜花不是结在情人头发上而是结在自己头发上的可爱的自恋的话,而喜欢上他。这类奇妙的戏仿源源不绝,最出色的是那个关于唯美主义的最后定论,而唯美主义是崇高的沃尔特·佩特和神圣的王尔德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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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他们,你知道你的鞋破了,你脸上有疙瘩,没错,你还有龅牙和畸形足,但你才不在乎呢,因为明天他们要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奏贝多芬的后期四重奏,而你在家中有一卷本的莎士比亚戏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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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插入“没错”尤其传神,审美则被斥为另一种讨厌的逃避,与毒品、酒精和自杀无异。伯劳登上其雄辩术的撒旦峰,呐喊道:“全是内心荒凉和精神烦恼。我感到像地狱……”他就是地狱,而寂寞芳心小姐也不是地狱外:小说下半部描写美国这个失败的基督坠入费伊·道尔——彼得·道尔(沃尔特·惠特曼的情人的名字)的不满的妻子——的深渊。在无情的最后部分——有一个严肃的标题“寂寞芳心小姐获得一次宗教经验”——跛脚的道尔带着一把手枪抵达。寂寞芳心小姐变成基督,怀着狂喜迎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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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包里的手枪开火,寂寞芳心小姐倒下,拖住那个瘸子。两人沿着那段楼梯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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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寂寞芳心小姐》最后的话,也是纳撒尼尔·韦斯特的视域的一个象征。如何读《寂寞芳心小姐》?以适合于读一部“抒情小说”的紧张的专注。它既是对美国宗教信仰的一次戏仿,也是美国宗教信仰无远弗届的力量的一个重要例证。如同韦斯特所预言的,现在没有任何国家像我们这样笃信宗教或像我们这样无保留地暴力。只有一小撮美国人不相信上帝,也只有另一小撮美国人无法相信上帝不分彼此地在个人和私人基础上爱他们每一个人。伟大的荷兰犹太裔伦理哲学家巴鲁赫·斯宾诺莎曾有一句名言,称重要的是我们学会爱上帝而不期望他也会爱我们。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不美国的言论了。为什么读《寂寞芳心小姐》?为了更好地了解我们对枪支和暴力的迷恋;了解我们对得到上帝的爱的狂热需要;了解我们的诺斯替教根源(而我们公开否认这点),是它教我们以罪赎罪;但最重要的是为了体验由我们这位自马克·吐温本人以来最伟大的戏仿家提供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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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将不会再有纳撒尼尔·韦斯特了;文学戏仿随着他寿终正寝,尽管它曾在他妹夫S.J.佩雷尔曼〔12〕那里发出短暂的余光。以已故的特里·萨瑟恩〔13〕和变形的戈尔·维达的方式产生的骤燃亦已消失。海明威后期有自我戏仿,诺曼·梅勒更后期有对海明威和对自己的戏仿。所有这些可畏的俊杰都已被美国媒体的现实所吸纳;在自我戏仿上,谁能跟电视新闻和接受电视采访者匹比呢,甚至跟《纽约时报》?美国的现实比任何戏仿者使出浑身解数所能达到的都要怪异和好笑。如今《寂寞芳心小姐》反而有某种令人好奇地留恋的东西,但我这个说法可能会令纳撒尼尔·韦斯特暴跳如雷。不过,他仍然不是一个讽刺家,暗中希望改善我们,而是一个恶魔式的戏仿者,提供某种音乐,来庆祝我们齐步下地狱。为了他的预言而读他,也为了他带给我们的不安的笑声,当你也走近那个由美国宗教为美国灵魂准备好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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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品钦:《拍卖第四十九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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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狄芭·马斯,《拍卖第四十九批》的女主人公,在某种程度上类似《如何读,为什么读》的理想读者。奥狄芭的求索,是为了发现如何读和为什么读她置身其中的那个故事。品钦的奥狄芭并非总是出色的读者,但她不辜负她的名字奥狄芭:如同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她不倦地追求真理。我们不知道她是不是走在真理的轨道上,或她是不是她那位已死去的前情人尹维拉雷蒂所开的一个妄想狂笑话的受害者——尹维拉雷蒂这个名字与真理的关系是含糊的〔14〕。《拍卖第四十九批》永远没有停止教你如何读,但由于其教法是矛盾的,使得读者对“如何”感到怀疑。不过,我们为什么应读这部短长篇小说,倒是比较清楚的;它引人入胜地承接了《我弥留之际》和《寂寞芳心小姐》,并使我们进一步接近从末日景象角度去理解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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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拍卖第四十九批》的最佳建议,是忽略那些太明显的线索,例如对闪烁在全书中的圣灵降临派指涉。品钦不断给你提供过剩的信息,其中大部分是白噪音。他是一位好玩的犹太教神秘哲学信徒,只不过那是塔罗纸牌品种,因此小说中的一切都可以意味着一切或不意味着什么。初读《拍卖第四十九批》的乐趣,也许是它的意义的最佳线索:它疯狂地滑稽,但不是《寂寞芳心小姐》那种残酷的幽默。品钦也是一个戏仿者,但不是野蛮的戏仿者,读者(除非是怀偏见的读者)应当渐渐喜欢上奥狄芭·马斯,她永远怀着善意,即便当她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奥狄芭那几乎无所不怀的良好愿望,与要么是她发现要么是她部分地发明的特里斯特罗〔15〕的妄想狂阴谋论,构成了刺激的对比。即使妄想狂也有敌人,但奥狄芭没有敌人,除非已故的尹维拉雷蒂正在九泉下扮演着那个角色。在特里斯特罗的世界,奥狄芭永远无法知道所有事实,因为它们朝着四面八方无穷尽地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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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最出色批评家弗兰克·克莫德爵士指出,奥狄芭失去所有朋友——他们要么被死亡,要么被疯狂,要么被痴迷〔16〕夺走——直到她在小说临结尾时彻底孤立。在这点上,她再次代表了读者,不管有关《拍卖第四十九批》的评论和指南的数目累积到什么程度。然而,奥狄芭并没有失去理智,大多数读者也没有,所以,鉴于我本人也是一个犹太神秘哲学信徒,我不妨投票支持特里斯特罗的真实性,从而违背钦品明显的意图。至于那些意图,我们倒是可以去揣摸的——与其说是揣摸它们是否存在,不如说是揣摸它们的实际重要性,因为品钦有点儿走卡夫卡路线,使自己不能被解释,除了被读者按照自己的选择,甚至可能是任意武断的选择所解释。因此,作为科马克·麦卡锡的《血色子午线》(1985)这部继《拍卖第四十九批》之后不到二十年出版的小说的热烈赞赏者,我怀疑品钦的“49”是不是与一八四九年加州的淘金热有点关系。品钦暗示说,特里斯特罗于一八四九年至一八五〇年抵达美国,而这正是麦卡锡这部小说中的大部分屠杀发生的时候。格兰顿和霍尔登法官〔17〕的准军事部队的远征的一个动机,是尽可能多地猎取西南部美国原居民的头皮,以便扫清通往金矿区的道路。格兰顿的劫掠者变成他们自己的无法无天的政府,甚至变成他们自己的通讯系统。如此一来,在我自己的读者妄想狂中,我便把麦卡锡与特里斯特罗联系起来,尽管麦卡锡是福克纳信徒而不是品钦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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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里斯特罗既是品钦在这部小说中最令人吃惊的发明,也有可能是一个历史现实,因为它毕竟是以现代初期一家欧洲私人邮政公司的敌人的身份崛起的,该邮政公司的拥有者和经营者是显贵的特恩与塔克西斯家族。在十九世纪美国,特里斯特罗袭击小马快运公司和法戈—威尔斯快运公司。特里斯特罗也可读成特利斯特罗,这个影子组织明显的意识形态是无政府主义的,有点像约瑟夫·康拉德的《间谍》和亨利·詹姆斯的《卡萨玛西玛公主》以及,在更滑稽的层面上,G.K.切斯特顿的《名叫星期四的男人》所描写的伦敦地下运动。特里斯特罗还有点博尔赫斯的影子;它具有那类重构现实的阴谋例如博尔赫斯的《特隆》的若干特征。读者应怎样看待特里斯特罗呢?它显然是好东西或坏东西,视乎读者的角度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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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作为读者的经验是,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第一遭就把我俘虏了,尽管我要等到重读时才把它理清楚。韦斯特的《寂寞芳心小姐》也立即就把我折服了,它那艳丽的腐味是难以拒抗的,尽管重读也同样使我在折服之余加深了对它的理解。但我第一次读《拍卖第四十九批》却近于恼怒;第二次读时,这本书立即就把我制伏了,此后一直抓住我。因此我促请对这本书可能还不甚了了的读者,现在就开始从头到尾把它读两遍。那些也许在第一次令人烦不胜烦的东西,会变得令人惊叹不已,而这种魅力的一个中心,就是特里斯特罗,它是一种模糊但崇高的神话创造。“特里斯特罗”(Tristero)这个名字既有幽会或偷情的含义,也有忧虑的含义,它的意思差不多就是读者要它成为的意思。它是否也含有“恐怖”?或神圣的恐怖?也许,如同很多地下社会,特里斯特罗至少在道德上是模糊的。可以判定,品钦在《万有引力之虹》中主张他所称的“施虐狂无政府主义”,而用这个来形容特里斯特罗的意识形态,也许是最准确的。然而,这一切有时候滑稽得令人捧腹大笑,例如理查德·沃芬格的詹姆斯一世时期复仇剧《信使悲剧》〔18〕的伟大讽刺性模仿,这位沃芬格与西里尔·特纳、约翰·福特和约翰·韦伯斯特〔19〕可谓不相伯仲。小说中那几页描写概述了《信使悲剧》的情节,并摘录了一些骇人听闻的片断(见“哈珀四季文库”平装本第65—75页),同时引起读者大笑和恐怖,尽管更多是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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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第四十九批》虽然看上去像一个可作各种解释的寓言,因为寓言总是意味着某种有别于已说的东西,但是这部小说绝不是任何一种寓言,因为品钦没有任何明确教条要提出,不管是宗教的、政治的、哲学的还是心理学的。施虐狂无政府主义谈不上是什么政治,而妄想狂无论是怎样建构的,本身都不能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维持《拍卖第四十九批》的读者读下去并使读者继续热切地读下去的,将是小说中的本地生活,是人类的惊奇,这些惊奇既不属于特里斯特罗也不属于美国妄想狂(假如我们可以把这两者分开,而我就是这样做的)。当我想到《拍卖第四十九批》,我总是先想起奥狄芭降临旧金山的夜世界的生动画面,尤其是眼前一再晃过一个无声的邮箱喇叭,那是特里斯特罗的标志,实际上它似乎就是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称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的地下组织。奥狄芭进入旧金山的夜晚,以便治愈她对特里斯特罗的不能自拔的着迷:“今晚她只需要到处逛荡,随便看看,要是没有什么事发生,她就可以确信那纯粹是神经质,是她的精神科医师可以应付的小毛病。”她被喧闹的游客挤进一家同性恋酒吧,立即就注意到一件运动上衣上别着一枚做成特里斯特罗标志形状的别针。在唐人街一家中药店窗口,又见到该标志,然后是用粉笔画在人行道上,然后是在一群儿童玩跳绳游戏时唱的歌词中,直到她再次遇见墨西哥无政府主义者赫苏斯·阿赖巴尔,后者把奇迹定义为“另一个世界闯入这个世界”。这与特里斯特罗的代号W.A.S.T.E(我们等待静默的特里斯特罗帝国)有某种契合。一次又一次,多得难以计数,这个施虐狂无政府主义的阴谋的神秘标志不断与奥狄芭和读者遭遇。到早上,奥狄芭已确信那些被剥夺权利者已全部退出美国政府及其邮政系统。在说服自己相信这点之后,接着是片刻的震骇性的酸楚,尽管我猜品钦的任何东西都不应使他的读者感到震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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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狄芭遇见一个缩成一团的老头,悲伤地颤抖着,但左手背却刺着那个邮政喇叭。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地安慰他,把他搂在怀中轻摇,仿佛他是她的小儿(她没有孩子)。她替老人投寄了一封由特里斯特罗递送的信之后,试图追踪这个地下邮政系统,但失败了。这,以及她接下去的所有冒险,连同以前的所有冒险,其意义也许都还不如她把那个落魄老人搂在怀中轻摇。如同韦斯特的伯劳和寂寞芳心小姐,奥狄芭在此刻之前都一直要比一个福克纳人物或莎士比亚人物更刻意地漫画化。我想,此刻她逃脱了品钦的控制,因为直到他的艺术在《梅森与迪克逊》发生伟大变化之前,他作品中没有任何别的人物逃脱他的控制。在《梅森与迪克逊》中,两个书名中的人物都是充分人性化的人物。我们如何解读奥狄芭突然涌现如此壮丽的同情心?尚有另一些现实时刻突破了《拍卖第四十九批》的幻想结构,但这是最伟大的一次。若是落在几乎所有其他作家的手中,这个场面也许会令人觉得很滥情,但是当它显现在品钦作品中,就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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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的结尾场面,奥狄芭出席尹维拉雷蒂收藏的无价邮票的拍卖,包括特里斯特罗的“赝品”。这些邮票将成为第四十九批拍卖品。最后的时刻到了,拍卖商清了清喉咙,奥狄芭身子往椅背一靠,“等待叫喊第四十九批拍卖品”。我们兜了一个大圈,又再回到书名来,并且掌握了大量关于可能会发生什么事的线索,这些线索超出了任何想知道究竟的读者的解释能力。自复活节日至今,可能已有四十九天了,但话说回来,也有可能不是。我觉得不是。我们不是即将听到奥狄芭突然爆发,变成一个讲灵语〔20〕的圣灵降临派教徒,也不大可能会有一个天使或一只鸽子飞临。我也不认为奥狄芭本人会竞争第四十九批拍卖品。可以假设,一个特里斯特罗的代表会成功出价买走,但是如果奥狄芭尾随他出去,他会加快步伐溜走,而她会被留在进退两难的境地,而这正是品钦让她,以及读者,置身的境地。还有更糟糕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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