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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主人公辛克莱经历过暴力行为(被比他大的男孩敲诈),但这没能让他更好地认识世界。在他看来,“恶的”就是“堕落的”(这就是传教士语言):代表恶的不是仇恨,不是矛盾,不是每个人身上都带有的并且辛克莱也亲身经历过的残暴,而是奇奇怪怪的琐事,比如说在酒馆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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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小时候从父母那儿学到了“把恶视为堕落”这种特别的观念,但是这个观念并没有扎根于他的人格之中,而是像一个异物。因此在小说中“糅合了神性与魔性”的阿布拉克萨斯神出场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离奇地变得疏远了,不再触动我们了。恶在此“艺术地”与善结合在了一起。这似乎对辛克莱来说是陌生的、危险的、不熟悉的东西,但是他没有从中走出来,因为“堕落”早已和恐惧与罪恶感捆绑在了一起,也从情感上被占据了。他想消灭内心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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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我发自内心深处地,试图从崩塌的生命阶段的废墟中建立一个光明的世界;又一次,我整个人只有一个愿望:消除我心中的黑暗和邪恶,完全沐浴在光明中,跪在诸神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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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77年于苏黎世举办的纪念黑塞百年诞辰的展览上,人们可以看到一幅挂在黑塞床头并伴随他长大的图画。画的右边是一条通往天堂的“正确的”道路,路上充满了荆棘、困难与痛苦。左边是一条舒适惬意的道路,却不可避免地通向地狱。在这一条路上,酒馆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大概虔诚的女性想借此威胁她们的男人和儿子,好让他们少去这种地方。这些酒馆在小说《德米安》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非常荒诞,因为黑塞从没想过在酒馆喝得酩酊大醉,但是他想要突破父母狭隘的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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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孩子最初的关于邪恶的设想都来源于父母所禁止的、忌讳的、害怕的东西。他必须经历一段很长的过程,才能真正从中解脱,才能发现自己内心的“邪恶”,并且不再把它们视为“堕落的”“有害的”东西,而是把它们当作一个鲜活生命身上的某一面。没有人能够完完全全摆脱邪恶,即使他们通过坚决否认来幻想自己能够做到这点。或许黑塞在青春期时也不得不过着像他父亲那样被否定的、分裂的、“堕落的”生活,并尝试在他的书中描绘这种生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小说中的许多地方才不那么容易理解。但通过阅读他的小说,我们了解了黑塞小时候所忍受的那种家庭氛围,而且他还无法从中解放出来,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必须将这种氛围内化到心里去。失去爱的客体的威胁在多大程度上阻碍了黑塞寻找真实自体?读了《德米安》中的下面这段话,就会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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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们并非出于习惯,而是凭着最本真的冲动献上爱和崇敬,我们全心全意地愿意充当追随者和朋友,但就在这些地方会产生一些苦涩而可怕的瞬间——我们突然认识到,自己内心情感的洪流想要把我们从所爱之人那里冲走。每一个拒绝朋友和老师的想法都将毒针刺向我们自己的心灵,每一次反抗都是抽自己的耳光。所有自认良心未泯的人心中此时都会响起羞耻的呼喊,给自己打上羞耻的烙印:‘不忠!’‘忘恩!’受到惊吓的心灵充满恐惧地逃到童年道德的可爱的峡谷,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违背了它们,竟然想要毁掉这样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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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童心》一文中,黑塞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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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追溯所有的情感和情感之间痛苦冲突的根源,并用一个词来描述它,我觉得没其他词比恐惧更合适。就是恐惧,恐惧与不安,这是我在每一个童年幸福幻灭的时刻所体会到的:惧怕惩罚、惧怕自己的良心、惧怕被我视为违禁的情感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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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童心》中,黑塞带着理解,温情脉脉地叙述了一个11岁男孩的情感。这个男孩为了能让自己身边有一些属于父亲的东西,就从父亲的房间偷来了一些无花果干。罪恶感、恐惧与绝望折磨着孤独的他,最终,当他的“恶行”被揭发后,他感受到了深刻的耻辱与羞愧。黑塞讲述的这个故事非常生动,让人忍不住猜测这是发生在黑塞童年的真实的故事。而他母亲于1889年11月11日写下的一张便签更是印证了这个猜测,上面写着:“赫尔曼偷无花果的事情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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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母亲的日记以及自1966年起公布的父母与其他家庭成员之间大量的信件往来中,足以看出小黑塞艰难的生活历程。黑塞和许多他这一类人一样,因为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而让父母难以忍受。孩子的天赋(强烈的情感、深刻的体会、好奇、聪慧、灵敏)通常会让父母面对矛盾。他们一直想用规章制度来约束孩子的天赋,不惜以孩子的成长为代价来换得规则的维护。这就导致了一个看似矛盾的情况——他们一方面为天资聪颖的孩子感到骄傲,甚至羡慕孩子,另一方面却出于无奈而去反对、压抑甚至摧毁孩子身上最美好、最真实的东西。黑塞的母亲说过的两段话展现了这种摧毁的行为是如何与亲切的关怀糅合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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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81年)“赫尔曼上幼儿园了,他的暴脾气简直让我们难堪。”那时黑塞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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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84年)“教育黑塞这小子劳神又费力,不过他现在的表现好多了。从1月21日到6月5日,他一直在男生宿舍待着,只有礼拜天才和我们在一起。他在那儿很乖,但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瘦不拉几的,还很消沉。效果还是非常好的,他现在比以前更容易对付了。”这时黑塞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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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早以前,在1883年11月14日,黑塞的父亲约翰内斯·黑塞(Johannes Hesse)曾写道:“赫尔曼被认为是男生宿舍的道德模范,可有时候他真不好对付。我认真考虑过是不是要把他送到一个教育机构或者其他家庭去,但这样对我们来说太羞耻了。我们对待孩子太紧张了,无法震慑住他,家里也没有个规章条例。他似乎对一切事情都有天赋,他会观察月亮和云朵,即兴演奏风琴,用铅笔和钢笔画出美丽的图画,想唱就唱,并且句句都押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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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赫尔曼·劳舍尔》(Hermann Lauscher)一书中,我们看到黑塞将他的童年与父母完全理想化了,[3]抛弃了原本叛逆、难对付、让父母讨厌的自己。他无法与自体中这一重要的部分共存,不得不将它驱逐出去。或许正因如此,他对真实自体强烈、真诚的渴望从未得到过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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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的作品以及许多信件,特别是他在斯特滕精神病院写的那封信,都表明了黑塞并不缺乏勇气、天赋和体会的深刻性。但他父亲对那封信的回复、他母亲写下的便签以及从《德米安》和《童心》中摘录的片段都让我们看到了,父母留给他的沉重的内心投射已经成了他的命运。尽管他收获了巨大的成功,得到了诺贝尔奖,却在成年后饱受与真实自体分离而导致的痛苦折磨,而医生将这简单称为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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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孩子生命的最初几年中,母亲是他认识社会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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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告诉病人,他的反常行为在其他社会中根本不被当成是问题,只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是病态的,会导致束缚和压迫,那么我们虽然讲出了部分事实,但是这对于病人没有多大帮助,因为病人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被忽视和误会了。他真实的悲剧甚至可能会因为这样的解释而被低估。真正需要被理解的,是他的强迫性重复和这种行为背后所表明的情况。这种情况是由社会的束缚所造成的,但是它不会作为抽象的认知留在内心,而是通过孩子与母亲之间最初的情感体验铭刻在心中。因此,它不能通过言语来解决,而是只能通过体验,且不仅仅是通过成年后带有纠错性质的体验,更主要的是体会到小时候所害怕的来自自己深爱着的母亲的鄙视,以及由此产生的愤怒和悲伤。仅仅靠言语,就算解释得再好,也只会保持甚至加重病人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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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如果我们只是告诉病人,我们的社会多么荒谬、病态、充满剥削,并且这导致了他的神经症和反常行为,那么我们几乎无法使病人摆脱他严重的内心投射。就算我们讲的是实话,也不会起作用。弗洛伊德有一位病人因为看不透这个社会对性的虚伪而患病。我们自己就能够识破的东西,并不会让我们生病,但可能会引起我们的愤怒、悲伤或者无助感。使我们患病的,都是那些看不穿的东西,是我们从母亲的眼中看到,并吸收进自己内心的社会约束,并且我们无法通过阅读与学习让自己从中解脱。换言之,我们的病人都很聪明,他们从报刊和书籍中了解到了扩军备战的荒唐、资产阶级的剥削、外交的虚伪、权力的傲慢与操纵、弱者的迎合以及个体的无助,并对这些问题有自己的见解。但他们无法看见的,是在他们还小时,他们深爱的母亲所做的荒谬的事。我们不可能记得父母的这种态度,因为那时候我们还是他们的一部分。只有在精神分析中,当时的那种互动才能被体会到,父母的约束才能被逐渐地被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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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虐待、囚禁、剥削、约束、驯服的孩子产生的无意识愤怒可能促成一次政治行动。在与机构的斗争中,这种愤怒可以得到部分的发泄,但在这个过程中对于童年时自己母亲的理想化却不一定会被放弃。以前的依赖会转移到一个新的客体上去。但如果病人在精神分析中体会到了幻想破灭以及随之产生的悲伤,那么这就不会导致反社会或反政府行为,而是只会让病人从强迫重复的行为中解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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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病人了解到自己的事实真相后,就没有必要为了逃避它而不断地陷入幻想与否定中。然后我们就会明白,我们一生都在害怕和抵制一些根本不会再发生的事情,因为这些事情在我们毫无抵抗能力的生命初期早就发生过了。创造力也是如此。创造力的前提是体会悲伤,而不是我们经常认为的神经症。许多艺术家都相信,精神分析会夺走他们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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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一个精神分析师试图通过把患者严苛的超我归因于服务某种资本利益的社会规则,来让病人摆脱他的罪恶感。这种解释没有错,社会不仅压制我们本能欲望,还压抑我们的某些情感(比如愤怒)和(对于尊重、镜映的)自恋需求。如果成年人能够体会这些情感,如果孩子的自恋需求能够得到满足,那么他们就能独立自主,获得情感的力量。然而,这会损害当权者的利益。这类压制或者被迫的迎合不仅仅存在于办公室、工厂或者党派中,我们从出生后的几周内就能感受到这些。随后,它们会被内化和抑制,根据它们的特点,用任何论证都无法动摇它们。因为迎合与依赖的本质不会发生任何改变,而仅仅是迎合或依赖的客体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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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病人严苛的超我可以被分析师宽容的超我替代,治疗就会取得短暂的效果。但是精神分析的意义并不是要纠正病人的命运,而是让病人认识到自己的命运,并为之感到悲伤。病人必须在移情中、在内心中找到他童年时期的父母,并有意识地体会到父母的操纵与鄙视,这样才能从中解脱。只要他一直带着分析师宽容的替代性超我过活,父母鄙视他的内心投射还是一成不变,因为这些内心投射仍然藏在潜意识之中。它虽然会表现在病人与自己和他人的关系中,并不断折磨病人,但是却拿它毫无办法。正如弗洛伊德所说的,无意识的内容是永恒的,一成不变的。只有当这些内容变成有意识的,才会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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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视者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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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恋障碍的病人可能在生活中鄙视过许多人,例如“愚蠢弱小的”弟弟妹妹或者没有教养、什么都不懂的父母。所有的鄙视都有一个共同的作用,那就是抑制自己不愿表现出来的情感。鄙视弟弟妹妹,常常是因为嫉妒他们;鄙视父母,能够帮助病人逃避无法理想化父母形象的痛苦。鄙视也可以保护其他的情感,但当这些情感被体会到时,鄙视就不再起作用了。比如说,追求异性遭拒而感到羞耻,在与同性父母的竞争中感到自己败下阵来,最主要的是体会到无法支配客体而产生的自恋性愤怒。只要我们鄙视他人,高估自己的成就(“我能做的,他做不了”),那我们就不会为“得不到成就,就得不到爱”这一事实而感到悲痛。可是,逃避这种悲痛就意味着我们实际上是被鄙视的人。因为我需要鄙视一切在我看来不伟大、不够好、不聪明的东西。如此一来,我就在内心里一直保持着童年的孤独:我鄙视无助、弱小和不安——总之,就是我自己和别人心中那个无助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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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在治疗初期很少直接地表达他对分析师的鄙视。一开始,他的鄙视都有意识地针对其他人。例如,他想:“我才不需要任何孩子气的情感,那些是弟弟妹妹才有的,因为他们没有我的聪明才智。本来这些也就是感性的东西,真是可笑。我是成年人了,会思考,会行动,也能够影响到我周围的人。我不需要体会无助感、依赖感。要是我感到害怕,我可以做些事来让自己不那么害怕,或者我可以试着理性地理解害怕。我的理智就是我可靠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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