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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时候想到要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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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只要我妈健在一天，我大概去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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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离不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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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时间离开不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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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深入追踪此类症状发生的原因，往往是父母之间的感情暌违，失意的母亲企图以母子之爱取代夫妇之爱，以儿子取代丈夫——她生育他、爱他、抚养他，而他的爱也返回到她身上。只要母亲还在，即便苍老得如同将“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的曹七巧，儿子的成年与独立也依旧是徒劳的挣扎与妄想：母性大发导致儿子独立人格的缺失、两性关系的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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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儿子关系过分亲密的背后，必定有一个缺位的父亲——在《儿子与情人》中，保罗的父亲瓦尔特·莫雷尔是矿工，满口俚语，酗酒打人，是行尸走肉般的反面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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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抱母亲》中，也在暗处透出关于父亲的隐情，作者说：“在我记忆中，母亲总是手里拉着我，背上背着妹妹，肩上再挑100多斤重的担子翻山越岭，年复一年，直到我们长大。我们长大后，可以干活了，但逢有重担，母亲总让我们放下，让她来挑……”如果作者所写，并无修辞上的夸张，那么这的确是一个令人同情的家庭，母亲的境遇与孩子的成长环境，都极为恶劣。肩挑重担翻山越岭，本是男子的工作，却由一个瘦弱女子承担；她本该在家操持，照顾儿女，却不得不携儿带女行走于险恶山道；这些都严重损害了她的健康，到了晚年一身老病，连转身下床都很吃力……根据这些可以推断，在作者童年时，他的父亲就已经去世，或者外出谋生，或者出于某种原因将母子遗弃——总之这是个坍塌了一半的家庭，父亲未能承担起应有的角色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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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无论是去世还是外出，都是值得一提的正当理由，有节制地在文中提一笔，更能衬出母亲的不易。然而《第一次抱母亲》中，关于父亲只字不提，不由得使读者略怀恶意地揣度，也许这个隐形人父亲，比保罗的父亲瓦尔特·莫雷尔还要糟糕，他是家庭不幸的制造者，自然成了家庭成员都不愿意触及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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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家庭，会期待儿子来取代糟糕的父亲。两个文本中的儿子都不同程度地做到了，不过略有区别：保罗与母亲维持着长期的亲密关系，依赖她，处处寻求她的羽翼的庇护；而《第一次抱母亲》的儿子，则力图直接取代父亲的位置，直接以成年男子的力量，为这个瘦弱的女子提供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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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文总共五段，前三段信笔展开，由一个普通的动作“抱”，激起对往事的回忆，感叹母亲的艰辛，情感真实而文字流畅；如果文章就到此结束，也可以称之为一篇好课文。若是借用马尔克斯的笔法，再给它加一个《百年孤独》式的魔幻结尾，也许更能激发读者的狂想与缅怀，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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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愧疚地望着母亲那瘦小的脸。护士也动情地说：“大妈，您真了不起。”母亲笑了笑说：“提那些事干什么？哪个母亲不是这样过来的？”护士把旧床单拿走，铺上新床单，又很小心地把边边角角拉平，然后回头吩咐我：“把大妈放上去吧，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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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舒服吗？”护士问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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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抓着床单的另一端，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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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恰恰相反，”她说，“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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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讲完，有一阵发光的微风把床单从她手中吹起，并把它完全展开，就在这时，母亲开始向上飞升……她朝我们挥手告别。床单令人目眩地扑扇着和她一起飞升，同她一起渐渐离开了布满金龟子和大丽花的天空，穿过了刚过下午四点钟的空间，同她一起永远地消失在太空之中，连人们记忆所及、飞得最高的鸟儿也赶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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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小学教材里只有千篇一律、面目呆板的动物式拟人，却找不到真正属于自由文学想象的可能；有着沉重肉身的老母亲，也不是轻盈的俏姑娘雷梅苔丝。于是乎，从课文第四段开始，就转入了一个奇怪的方向，这样的转向，使得这篇课文适合做心理分析的文本，而不适合做幼龄儿童的正式读物。转向有着明显的标志，就是那四个字——“突发奇想”，在第四段的开头。试着重读，回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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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发奇想地说：“妈，你把我从小抱到大，我还没有好好抱过你一回呢。让我抱你入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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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子藏在课文里，不仔细看的话，浑然不觉，一旦把它拿出来读一读，想到说这话的人不是三四岁的儿童，而是三四十岁的猛男，人乃哑然而笑。他说过之后，随即采取了行动，“抱”着母亲这样做了，以孝的名义，顺理成章；在心理上，这瞬间的“突发奇想”，其实正是一个下意识的笔误，流露出他童年的渴想。尽管“共产主义国家的官方艺术表现出与性无关的纯洁”〔7〕，我们仍不妨重温心理分析的经典文本，作为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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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孩子公然对母亲表示性的好奇，或想夜间和母亲同睡，或坚欲在室内看母亲更衣，或竟表示出一种诱奸的行动——这是做母亲的常常看见而笑着叙述的——时，这种对于她性爱的意味就肯定无疑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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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抱母亲》中，业已成年的儿子，终于借母亲的病，“让我抱你入睡吧”，部分实现了他童年的梦想；然而这梦想的实现，并不是一件好事，只能证明他在现实中，尚且不能自由地走向自己的生活，真正地去爱另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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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说过：“如果让这个野孩子放任自由，他就会保存他固有的愚昧无知，并且把三十岁男子的激烈的热情和摇篮里的孩子的缺乏理性结合起来，他将来就会把他父亲的颈骨扭断，而和他的母亲睡觉的。”〔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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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可悲可悯的野孩子，不就活生生地蹦跶在苏教版的小学语文课本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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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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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课文的读者，大多聚焦于病弱的母亲和孝顺的儿子，很少有人注意到另一个人物。在“一男二女”的结构中，护士似乎是个配角，其实她才是驱动情节的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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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换床单，叫母亲起来” ——她引发了故事； “在后面扶了我一把” ——她与儿子有了身体接触； “责怪”、“取笑”、“动情” ——她与儿子有了共同的情感体验； “大妈，你就让他抱一回吧。” ——她协助儿子完成行动； “不忍离去，静静地站在边上看着” ——在事件发生的很长时间里，她全程目睹着儿子的行动。 尤为关键的是，在儿子“突发奇想”之前，是护士的一系列温柔的动作，“把旧床单拿走，铺上新床单，又很小心地把边边角角拉平，然后回头吩咐我……”温柔中又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床单、狭小病房空间中的身体接触、私密情感的交流、制服诱惑〔10〕……作为母职人物（mother figure）的护士，以一系列的要素，激发并唤醒了儿子的童年记忆，导致了他“突发奇想”的行为。值得一提的，《儿子与情人》保罗抱母亲的片段中，也出现了“护士”一词。英文中“nurse”一词，本身就含有“抱、搂”的义项，见“nurse”而“抱”母亲，岂是偶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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