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4782893
1704782894
1704782895
1704782896
1704782897
1704782898
1704782899
1704782900
1704782901
1704782902
1704782903
1704782904
安徒生《影子》和金波《盲孩子和他的影子》
1704782905
1704782906
如果一切都只是巧合，金波从来没有读过安徒生的《影子》，那么在肯定他原创性的同时，也就否定了他在儿童文学上的造诣，因为金波说过“我们已很熟悉安徒生”〔9〕；如果他读过安徒生的《影子》并从中获得教益，那么他创作谈中，并未提起安徒生的《影子》，也许是出于作家不愿坦承自己模仿对象的隐秘心理。
1704782907
1704782908
其实文本之间的前后影响，原本是一种健康的力量，正如本·琼生所说，所谓模仿就是“能够将另一位诗人的实质或财富转化为我所用的东西。选择一位超越其他人的大师，向他学习，一直到自己达到能与这样一位大师乱真的程度。”〔10〕大师的文本必然会产生影响，给后代的读者以愉悦，而给后代的作家以焦虑。
1704782909
1704782910
那么，是否可以将《盲孩子和他的影子》，看作是金波向安徒生的致敬之作呢？比较阅读再三，我的答案是：不可以。倒并不是因为金波本人的避而不谈，而是因为《盲孩子和他的影子》，远远没有达到可以成为一篇致敬之作的水准。
1704782911
1704782912
称得上致敬之作的前提（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之于崔颢《黄鹤楼》，《项链》之于《灰姑娘》，《尤利西斯》之于《奥德修纪》，《情书》之于《维罗尼卡的双重生活》），是后续作品本身也具备了独立风格，可以毫无愧色地存在，只有在人们把它和前辈作品并列比较的时候，才发现了两者之间亲密的渊源与许多的相似性。当然，后续作者本人也坦然承认其间的传承，以及他的贡献——事实上，因为后者的出现，前者的意义也更丰富了。
1704782913
1704782914
坦率地说，《盲孩子和他的影子》是一篇失败的作品，它没有童话的真实感。一遍读下来，你就能体会到其中的模仿拼凑，敏感的孩子们更能直觉到这一点，他们不喜欢这篇课文，因为拙劣的情节设计：
1704782915
1704782916
盲孩子的日子过得很寂寞——影子出现了，常常牵着盲孩子的手，陪他玩——一个夏夜，在影子陪伴下，盲孩子能看到萤火虫米粒儿大小的光点了——暴风雨袭灭了灯，影子也不见了，盲孩子跌倒在水坑里——风雨过后，萤火虫飞来，并与盲孩子说话——萤火虫组合而成的灯，让盲孩子看见了影子——日月同辉，加上那盏萤火虫灯，盲孩子复明了，影子变成了人——他俩有着一样红润的圆脸，油亮的头发和大大的黑眼睛。人们说，他们像一对孪生兄弟。
1704782917
1704782918
影子能说话，盲孩子能复明，在童话中，本无可厚非。是什么让我们觉得这故事不真实？
1704782919
1704782920
本文的第一处败笔，是盲孩子莫名其妙地恢复了光明——没有仙女的帮助，没有灵验的咒语，没有阿拉丁神灯——没有任何理由，他就获得了视力！要知道，完全虚构的童话的情节中，其实有着严格的符合自身的逻辑。比如《睡美人》，坏仙女因没被邀请而诅咒，诅咒在十五年后果然生效，公主被纺织针扎中而倒下；但幸亏有另一位仙女补救的祝福，公主并未死去，只是昏睡了一百年。百年后，一个王子吻醒了睡美人……环环相扣，每一步都有其确切的前因。同样的，孙悟空若没有菩提祖师的指点，就不可能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阿里巴巴如果念错了咒语，那山洞的门决不会打开。所以，在现实层面，每一个读者都打心底同情那盲孩子，希望他能看见这世界的美好，但是在文本创作层面，读者的怀疑是有充足理由的——你凭什么让盲孩子恢复视力？
1704782921
1704782922
与此相关的第二处败笔，是盲孩子的视力是渐渐恢复的。这让故事变得更糟糕了，因为这样的设计，违背了童话的“瞬间原则”——在童话中，大凡属于个体能力的奇迹，都是在刹那之间完成的——霍格沃兹魔法学校的新生只要戴一下那顶古式的分院帽，它就会宣布他是属于哪个学院的；爱丽丝一口气喝光了药水，马上就变得只有十英寸高了；小榛树一摇，金银制成的衣服和舞鞋就会丢下来给灰姑娘……奇迹只有在瞬间发生，才能让人惊奇，让人在欢欣鼓舞中领悟到世界的不可思议。
1704782923
1704782924
第三处败笔，在于没有任何前兆，没有符合角色性格的内在理由，也没有外在的力量，影子就变成了人，莫名其妙。在安徒生的故事里，影子成人是顺理成章的：他按着主人的意愿，随灯光投射进了对面的阳台，走了进去，在诗神那里认识了自己内在的本质，最后变成了一个人。再来看《盲孩子和他影子》的结尾：
1704782925
1704782926
他发现，他的影子慢慢褪去了黑色，变成了一个衣着美丽的孩子，也有着一样红润的圆脸，油亮的头发和大大的黑眼睛。
1704782927
1704782928
人们说，他们像一对孪生兄弟。
1704782929
1704782930
他俩说，我们都是光明的孩子。
1704782931
1704782932
这样的结尾，甚至无法回答一个孩子的质问：“那么，光照之下，盲孩子还会再有另一个影子吗？已经变成人了的那个影子，他会有自己的影子吗？”面对这样的提问，故事的编撰者与讲授者，恐怕都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了。如果用同样的问题，去问安徒生的《影子》，你能找到非常合理的答案，清晰明了，而且意味深长。
1704782933
1704782934
简而言之，虽然童话是天真的虚构，但是它的情节链是完整圆转的。亚里士多德《诗学》：“把谎话说得圆主要是荷马教给其他诗人的，那就是利用似是而非的推断。如果第一桩事成为事实或发生，第二桩即随之成为事实或发生，人们会以为第二桩既已成为事实，第一桩也必已成为事实或已发生（其实是假的）。”〔11〕尼尔斯的缩小，匹诺曹的鼻子变长等等，就属于奇异的“第一桩事”，然而接下来的故事都符合事实，人们也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岂止童话，优秀的小说也是如此，卡夫卡《变形记》，马尔克斯《巨翅老人》，史蒂文斯《化身博士》等等，都是很好的例子。
1704782935
1704782936
可惜《盲孩子和他的影子》，没有把谎话说圆，这样一个缺陷很多的“不恰当文本”，与其勉为其难地作为教学用件，不如索性撇开不用为好。两课时的教学，径直学习安徒生《影子》就是了。倘若还有时间多，那倒不妨问孩子们：“如果你是安徒生，有一篇习作叫《盲孩子和他的影子》，需要你的指点，你会提出哪些意见？”相信孩子们的见解，一定不会让人失望。
1704782937
1704782938
无论如何，作者金波并没有错，他只不过是写了一个不太好的故事而已；该责怪的，是人教版七年级上册的编者。倘若他们经过认真思考与反复比较，同样的题材，一定会选择安徒生的《影子》或者米切尔·恩德《奥菲利娅的影子剧院》〔12〕，然而他们没有。他们草率地将一个说不圆的故事纳入教材，把培养孩子们纯正鉴赏力的任务丢在了一边，把难题留给了教师们。一句话，编者就像一个盲孩子，语文老师就像一个影子，想要这样手拉着手看见光明？门都没有。
1704782939
1704782940
1704782941
1704782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