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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猎狗是猎人最好的伙伴。在八十三篇散文诗里,写到狗的还有另外两篇,隐在笔触间的感情都很深。一篇是《“蔷薇花,多么美,多么鲜艳……”》,一个老人寂寞的光景里,忽然闪回出年轻时爱过的姑娘,光晕乍现,立即又回到阴暗冰冷的现实,蜡烛灭了,干咳不断……人生到此凄凉时刻,有谁陪伴?只有“我的老狗,我唯一的伴侣蜷缩成一团,偎在我的脚跟前发抖……”〔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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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篇的标题就是《狗》,可怕的风暴在外面怒吼,狗和人在屋子里相依为命,“我们中间没有任何的差别。我们是一样的;在我们两个的心中都燃烧着、并且闪烁着同样的颤动的火花。有一天‘死’展动它的冰冷的阔翅膀向火花飞下来……那么一切都完了!……这不是兽同人在对望……这是两对同样的眼睛在互相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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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提醒读者,在风暴面前,在死亡面前,人与狗都是无差别的生命。这两则关于狗的文字,能帮助我们加深对《麻雀》中一个字的理解——“唤”——猎人唤猎狗,是朋友之间的善意的呼召,传递同进同退的信息,唤者与被唤者是平等的,“唤”的主体是可以互换的。以本文为例,“我连忙唤住这只有些惊惶的狗——我带着尊敬走开了”一句,不妨视作汉语修辞中的互文,倘若将主体变作猎狗特列左尔:“我连忙唤住这个有些惊惶的人——我带着尊敬走开了。”文章的意蕴没有任何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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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本散文诗,贯彻着屠格涅夫的众生平等观,不局限于人狗之间,还在其他动物。《海上》写了一只猴子,它也是从汉堡去伦敦的小火轮上的乘客,被细链拴着,“每次我走过它身边,它便伸出它的又黑又冷的小手,它那双小小的、哀愁的、差不多像人类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我握着它的手,它不再哀叫,不再跳动了。……我们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我很高兴这个可怜的小动物把我当作哥哥似地偎倚着,并且在我身边得到了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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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文字,能印证莫泊桑对屠格涅夫的评价:“如同一座巨大的雕像,神情姿态却透着孩童样的稚气,怯生生的,小心翼翼的……这是一个淳朴、善良、坦率到极点的人。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富有魅力。”〔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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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诗中有不少篇目涉及鸟类,有意思的是,在这个猎人的笔下,鸟儿都是幸福、冷静、顽强的形象。在倾注的暴雨与大炮似的巨雷中,一只鸽子把另一只带了回来,紧紧偎坐在窗台上,“它们都竖起羽毛——每只鸽子都感到同伴的翅膀挨着自己的翅膀……它们是幸福的!我看着它们,我也感到幸福……”(《鸽子》)鸫鸟的抑扬婉转的声音安慰着彻夜失眠的痛苦者,“这种声音发出了永恒的气息,这种声音透露出永恒的全部的新鲜、全部的冷静、全部的力量”(《鸫鸟》)。一声枪响,一只沙鸡无辜地受了重创,艰难地拖着爪子藏进艾蒿丛;这给躺在病床上为长年累月的不治之症所折磨的人以启示……(《沙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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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曾经有一根长长的羽毛从那个明亮、美丽的世界落下,扫拂过诗人的面颊,让屠格涅夫对轻盈凌越于人类之上的鸟儿满怀亲近之感。在《没有窝儿》这篇里,他直接把自己比作一只孤零零的没有窝儿的鸟,“我该到哪儿去安身?去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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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中,猎人、猎狗和作为猎物的小麻雀之间的紧张关系,随着老麻雀的降临,因为爱的放射,得以彻底化解。到了最后读者会发现,这四个角色不再有阵营之分了:无论是略带窘态、满怀敬意的猎狗与猎人,还是无所惧怕、最终得救的那对麻雀,都是被爱所穿透的、并列在一起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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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屠格涅夫为《麻雀》这一篇的题目而颇费斟酌。在初稿中,起先拟为《英雄》;〔38〕为了给读者腾出更多自由理解的空间,最终定名为朴素的《麻雀》。然而在作者心目中,这只像一块石头似的落在猎狗面前的老麻雀的分量,可以在沉甸甸的“英雄”一词中掂出。也许那对麻雀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时隔一年半后,1879年11月,他再次涉及这个话题,在一大群麻雀中独独突出一只小麻雀,奋勇地跳来跳去,让人也不由得振作起来了。也许这位勇敢的小战士,就是去年让爱在老麻雀、猎狗与猎人之间迸发的那一只?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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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继续奋斗!〔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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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一件极琐碎的小事情有时候也会把一个人完全改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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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一面沉思,一面沿着大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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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苦恼的预感紧紧压住我的胸膛,我意气很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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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在我前面,在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中间,道路像一根箭似的伸到远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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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它,跨过这条路,离我有十步远近,在那光彩夺目的夏天的金光里跳跃着一大群麻雀,它们活泼地、快活地、充满着自信地跳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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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有一只跟别的不同,它奋勇地往一旁跳来跳去,它鼓起它的小胸膛,放胆地叫着,好像在说它什么也不害怕,真是一个勇敢的小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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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高高地在我头上有一只鹰在天空盘旋,这只鹰也许是命定了要来吞食那个小战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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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我笑了,我振作精神——忧郁的思想马上消失了:我觉得我有了胆量,有了勇气,有了求生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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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我的鹰也来在我的头上盘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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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我们要继续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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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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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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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创作散文诗的这几年里,屠格涅夫的脊椎病变,背脊疼痛日趋加重,甚至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曾对来看望他的画家瓦·瓦·维列夏金这样说:“我十分痛苦,以致我每天总要上百次地呼唤着死神的名字。我并不害怕和生活诀别。”〔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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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老年感、病痛感、虚无感,在1859年《贵族之家》的末尾就初现端倪,拉夫列茨基有过著名的叹息:“欢迎呀,寂寞的老年!燬掉吧,无用的生命!”〔41〕在1872年《春潮》的开头,借主人公萨宁的回忆直接写出:“但是倏然间想不到老之将至了,随之而来的是那不断增长、吞噬一切、消耗一切的对死的恐惧……于是扑通一声跌进无底深渊!如果生活就是这样风云突变,那倒反而好些!否则,临终以前,会出现虚弱无力,多病多痛……就像铁器生锈一样。”〔42〕到了写于晚年的散文诗,惨淡的标题更是星罗棋布:《世界的末日》、《头颅骨》、《最后的会晤》、《老人》、《当我不在人世的时候》、《不能更痛的痛苦》……散文诗中处处印刻着疾病的痕迹,弥漫着死亡临近的气息。其中有三篇直接描摹死亡的来临,形象篇篇不同,各有各的阴冷与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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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有时化身为一个丑陋的老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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