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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火车上下来，洗净衣服，打算晾干。简陋的房间里，一根绳子横贯左右，只要搭上去就是了。可牛仔裤和衬衫太厚了，重叠着估计干不了，思忖着要把绳子从裤腿袖管里穿过去才好。我扶着凳子，蔡朝阳手执剪刀，站到上面，牵住沉甸甸的绳子，左右都是衣服。正想着剪断之后，恐怕难以执其两端，要不要把衣服先取下来……他早已经运斤成风，一剪下去，“啪！”右边长长的一串衣物应声落地。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他依旧牵着那绳子，是左边的一小段，上面摇摇欲坠一件T恤，“咦，这绳子我明明抓着的呀，怎么……”他立在高处没有着落，左牵绳，右擎刀，进退维谷，不禁乐而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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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剪断绳索的少年形象，便是我心目中的蔡朝阳。不妨看作一个象征，可以一一对应地阐释，不惜过度：由阅读而获得的视野（立在高处），以奥卡姆剃刀除去捆绑束缚（剪断绳索），在现实中的艰难处境（没有着落，进退维谷），始终不变的少年心态（乐而开笑）。蔡朝阳说，挺住是暂时的，虚无是永恒的。他真切地体味到人生的荒诞，然而即使在艰难挺住的关键时刻，他也不忘呵呵一笑。他的笑容，让人感觉这世界还是可喜可爱的，让人相信我们的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终究会换来尚且遥远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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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蔡朝阳的笔下，“路”是一个重要的意象，他偏爱与“路”有关的文题，明显的如《路啊路，飘满了红罂粟》，《万山不许一溪奔》，《一个人在途中》；含蓄的如《李白，飘零酒一杯》，《在鲁迅路口》，《在地坛寻找史铁生》；关于职业的理解，他也寻求这路径依赖，说“课堂是另一重时空的旅行”；甚至在魔兽争霸的游戏里，他的小法师外加小矿工的角色，依旧是冒着危险，在路上奔波营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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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踞在他精神深处，常常令他心动的，是邓晓芒的一句话：“我想，我应该独自上路了。”他通过写作变得强大、自信、从容。一路走来，至今已成为同行者中一个可贵的定点，回顾他走过的路，回顾那灰色轨迹，能加深对他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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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朝阳朴素而一往情深，所以喜爱诗人海子；不过若是要我为他选择一位对应的诗人，我倒以为，最适合的是陆忆敏。他目前的的状态，正如陆忆敏所写，已经出梅入夏，坐在光荣与梦想的车上；而那首诗，简直就是专门为他而写，名为《街道朝阳的那面》，第一句就是“所有的智慧都悬挂在朝阳的那面”，按照费里尼的同步经验之说，这句诗如谶如偈，仿佛是冥冥中对这位善良、羞涩的少年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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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忆敏还有一首《可以死去就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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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鹞在空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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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线被风力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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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摇晃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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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孩在阳台上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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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园里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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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抬脚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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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者在山上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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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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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随波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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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开来不必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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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气未关不必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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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向深海不必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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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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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面命定的偶然，生命的纤弱，彻底的绝望，每次读到，都会让我想起蔡朝阳的《自杀，离我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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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写于2001年末，记录的事件则发生在1999年初，写作时已隔近三年，但黑暗的气息依旧弥漫纸张，读着读着，一下就被吸进去——火车头拉了汽笛，发出哐啷响声，挂钩的链子猛然一牵动。我害怕这篇文章，每次都是一掠而过，没有好好读完，因为那样黯淡、声嘶力竭、生命只在一念之间的时刻，我也曾经有过，站在铁路边，冰入心髓的人，仿佛就是我自己；害怕这篇文章的另一个原因，是作为朋友的愧悔，几年的分隔之后，在最艰难的时刻，我们几个伶仃分散，缺乏及时的联络，不能共同分担、一起抵御周围的严威和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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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朝阳写了下来，并把它收录在文集里，证明他的勇敢，于是我也敢于重读，引录其中的片断，用来比照我们目前生活的来之不易：“我站在铁路边，浑身精湿，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镜。一列运煤车轰隆轰隆地开过，带起的气流卷过我身上，刺骨的寒冷。我站了很久，内心茫然一片，但终于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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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路继续前行，然而空虚并没有离开，蔡朝阳在读书沙龙发表的第一篇文章的结尾，一口气用了九个“我颓废，故我……”，他写道：“我颓废，故我思想；我颓废，故我贫穷；我颓废；故我快乐……”而这篇总结过去，也预示着一种全新生活的开始的文章，题目便是《我颓废，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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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将孤独、空虚、荒诞视作封闭社会的病症，那么读书写字便是一种积极的自我治疗，2001年对于蔡朝阳而言，是具有转折性的，从2001年1月开通网络之后，经过大约半年的潜水阅读，他开始动笔。我保存着他2001年6月13日题为《漫卷诗书喜欲狂》的邮件，里面记录了他首次发帖的时间，以及当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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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开始人就很高兴，因为我开始在新浪的BBS上发帖子了。在“读书沙龙”里。我的名字是“阿啃1919”和“师曰庭前柏树子”，因为读书沙龙的版主名叫“曹溪”。里面很有几个有见识的，有一些文章的学术高度，我达不到。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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