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4785158
1704785159
按照几何学速度变老的教师,根据帕克·帕尔默的推断,他们大部分都在29岁之前就进入了中年期!这些心怀恐惧的教师,选择了停滞状态,把自己关在资格、讲台、身份与研究之内,不许别人接近。
1704785160
1704785161
读《师说》,体味着韩愈的教学宣言,一个问题忽然冒了出来,作为一代名师的韩愈,有过教师内心的恐惧吗?通篇读下来,从师者的定义到师道失传的感慨,从圣人多师的范例到少年李蟠的嘉许……只觉气盛言宜,连丝毫犹疑都没有,哪里还找得到半星恐惧!是因年轻而气盛吗?《师说》约作于贞元十八(802)年,韩愈当时35岁,早已过而立之年;那么他的信心来自何处呢?
1704785162
1704785163
有一个字仿佛一枚铀核,通过链式反应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能量——“道”。韩愈说,“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师之所以为师,是因为与道同在。而“道”之概念,约略等同于“绝对真理”,它这样一个神奇的实体,可以通过对经典的学习而获得,可以在学习者之间通过教授而传递,也会因为重视不足而失传;更重要的是,一旦某人掌握了它,就能长久地拥有,从此超凡入圣,一通百通,完全挣脱了一个凡人的局限,变得千手千眼,全知全能。不过“道”的掌握与否,并没有正常的逻辑思维可以遵循,也不能通过一种共同规范来考核确认,“道”的掌握,属于不可鉴定的个体直觉体验,全在心口相传的偶然与随意之间。
1704785164
1704785165
多么伟大的“道”啊,汉语中简直没有另外一个字可以与之抗衡,勉强要找一个,大概只有一“死”,庶几近之吧——人如微蛾,扑往道之太阳,得道日即寻死时——我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孔子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
1704785166
1704785167
总之,道的修习,既无开放的知识体系,亦无充满挑战性的新生问题,一切都是自足(意味着封闭)、圆满(不注重过程)、给定(无需学生创造性的参与)。在另一篇文章《原道》中,韩愈透露一个大秘密似的,说“道”是从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一路传下来的,到了孟轲就失传了。然后呢?他言辞闪烁,语焉不详,隐约透露他自己就是“道”的继承人——其他都不谈,只论学习方式——既然你自己可以通过修习原典,不需要任何传道之师,直接越过千年,继承所谓的“道”;那么为什么否认别人也有可能通过自学而得道?
1704785168
1704785169
对照E. 多尔在《后现代课程观》的观点:课程并不是为了呈现一个命题、名词或观点的真理,课程之所以存在,是为了协调信息——协调文本与读者之间、教师与学生之间、经验与意识之间的信息。E. 多尔展示了理想的课程,当是“没有人拥有真理而每个人都有权利要求被理解的迷人的想象王国”〔2〕——用后现代的镜子一照,中古之“道”顿时显得霸道而空洞,一如神神鬼鬼的屠龙之技,无须艳羡,更不值得修习。
1704785170
1704785171
再来看韩愈文中的师生关系。在对“道”的学习过程中,貌似人人平等,师不必贤于、长于、尊于弟子,因为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其实所有这些,只是便于推销的漂亮广告,韩愈在贩卖他的“道”之前,早已作了两次严格的区分。
1704785172
1704785173
首先是圣人/愚人的二分,“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在韩愈看来,愚人没有老师的指点,就永远是愚人。其实韩愈另有潜台词,那就是愚人们即使有了指点,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群先验的愚人,不会通过教育走向解放。也许并不全是韩愈的罪过,因为这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当追溯到《论语·阳货》,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只有上等的智者和下等的愚人是不可改变的)。”这两类人为先天所决定,不能改变。韩愈只是挪用了孔子的观点而已。
1704785174
1704785175
其次是传道之师/童子之师的二分,“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在韩愈看来,现在的中小学老师,竟然连教师资格证都不配有的,可悲的正是这些人,在授下一代《师说》而习其句读!
1704785176
1704785177
最感奇怪的是,韩愈一方面强调师是如此重要,感觉天下人都得拜一个传道之师,而他本人俨然便是最佳人选;另一方面又决不出示自己的师承,更不要说向自己的老师表示尊敬,以此作为示范的榜样。嘻,这是诚实的写作态度吗?
1704785178
1704785179
读了《师说》,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好为人师,什么是挟道者的傲慢。韩愈眼里,合格的教师有几个?放眼看去,大概只有他自己。还是顺着这种心态,张载写下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句子,固然激动人心,但“天地”、“生民”、“往圣”、“万世”之类,实在不是教育学中的有效概念,也就意味着,这些只具有修辞学上的意义而已。
1704785180
1704785181
只有这个结论是唯一的:凡是挟道自倨者,定然只是饾饤知识的小贩。
1704785182
1704785183
1704785184
1704785185
1704785187
一个独立教师的语文之旅 米兰·昆德拉是后现代教育家?
1704785188
1704785189
翻E. 多尔的《后现代课程观》,有一句话印象深刻,他称之为他的课程乌托邦,“一种创造‘没有人拥有真理而每个人都有权利要求被理解的迷人的想象王国’的艺术”。
1704785190
1704785191
同一页上有作者自己的注释:“我在此所引用的句子实际上来自罗蒂《偶然性、讽刺性与团结性》的卷首语。罗蒂看起来解释了孔达拉(Kundera)的观点并部分地精制了孔达拉的文本。当孔达拉谈到小说是这种‘迷人的思想王国’时,罗蒂用这些词来描述他的自由乌托邦的理想,而我则用此来描述我的后现代主义观。”〔3〕
1704785192
1704785193
正巧手边有罗蒂的这本书——一次听傅国涌先生谈起,评价很高,说是崔卫平先生的手边书,即刻就去枫林晚买下了——商务译本,书名为《偶然、反讽与团结》,翻开找卷首语,果然在,一看才明白,《后现代课程观》中译作“孔达拉”的,就是昆德拉呀。理查德·罗蒂引用的是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中的一段文字,此句完整的译文如下:
1704785194
1704785195
“假正经”(法国小说家拉伯雷用这个字眼来形容不懂得笑,缺乏幽默感的人),就是不经批判思考地接受大家熟悉的观念,这其实与“媚俗”没有两样,都是艺术的三头怪敌。真正的艺术乃是上帝笑声的回音,在艺术所创造出来的令人着迷的想象世界里,没有人拥有真理,而每一个人都有权利被别人正确地了解。那个宽容的想象世界是与现代欧洲同时诞生的,它其实就是欧洲给人的印象——或至少是我们对欧洲的梦想。〔4〕
1704785196
1704785197
想着《小说的艺术》,书架上也有,翻出三联版孟湄的译本(据说译得不全),找了半天,总算在结尾处找到,是这样翻译的:
1704785198
1704785199
不快活的人,对既成思想的不思索,媚俗,这是作为上帝发笑的回声而诞生的艺术所面对的唯一的三头敌手。这一艺术创造了迷人的想象的空间,在那里,没有人是真理的占有者,每人都有权被理解。这个想象的空间与现代欧洲一起诞生,它是欧洲的形象,或者说,它至少是我们对欧洲的梦想。〔5〕
1704785200
1704785201
尽管孟湄译得生硬,但这确证是米兰·昆德拉的句子了。奇怪的是,为什么同样一个句子,写在《小说的艺术》中,丝毫没有引起我的注意;被引到《后现代课程观》里,却让人一睹难忘呢?是昆德拉表达得好,还是多尔引用得好?况且中间还要夹个罗蒂。天下文章一大抄,终于明白了这句古训。
1704785202
1704785203
晕了很久,终于憋不住一声感叹:我的天!米兰·昆德拉是后现代教育家?
1704785204
1704785205
1704785206
1704785207
[
上一页 ]
[ :1.70478515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