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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马基雅维里的“君主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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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是一部令一代又一代政治学家们感到兴奋的著作。他们把这部著作当作现代政治学的里程碑,而不仅仅是一个提供给君主的教育读本。政治学家们不妨把《君主论》当作一个可以让他们尽情施展文本阐述才能的“文本”,但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君主那里,它恐怕只能是一本权术教科书。《君主论》中译本序言中说:“几百年来《君主论》一直被历代统治者奉为枕边秘笈的原因,恰恰是因为马基雅维里特别重视统治权术,明确主张‘目的总是证明手段正确’。他告诫君主,只要目的能实现,任何手段都是正当的,保证事业成功才是君主的头等大事。不可否认,君主具有人们通常所说的那些美德,诸如诚实、慷慨、守信、仁慈等,当然是值得赞扬的,但人类的条件不允许这样。因此,‘一个好的君主如果要保持自己的地位,就必须知道怎样做不良好的事情,并且必须知道视情况需要使用这一手或不使用这一手。也不必要因为对这些恶行的责备而感到不安’。因为‘一些事情看来是恶行,但是照办了却会给他带来安全和福祉’。”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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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论》中的许多建议其实都是许多暴君早已无师自通了的心得体会。例如,只要不妨碍到他们的权力利益,暴君们也会讲道德仁义,也会许下诺言,信誓旦旦地保证遵守。不用马基雅维里教他们,他们也知道,建立丰功伟绩的君主们并不需要重视遵守诺言,重要的是要懂得运用阴谋诡计,并且最终征服那些盲目守信的人。在遵守信义于己不利的时候,君主决不会遵守信义,但仍会装出遵守信义的样子。至于其他的品质,马基雅维里告诫道,君主必须在表面上装出慈悲、忠实、仁爱、公正、笃信的样子,他甚至主张,一个聪明的君主一定要用策略造成一些反叛自己的仇敌,然后再用强力把仇敌消灭,这样才能使自己名声大震。在君主制政治上只应该考虑有效与有害,不必考虑正当与不正当,为了达到统治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说:“必须理解,一位君主,尤其是一位新君主,不要去实践那些认为是好人应做的事情,因为他要统治国家,常常不得不背信弃义,不讲仁慈,悖乎人道,违反神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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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伊拉斯谟不同,马基雅维里对君主因受教育而变得道德仁慈并不抱希望,而且也认为没有必要。这也许正是他对君主制性质的最为明智的判断,这就像在一个官场因政治制度而几乎整体彻底腐败的社会里没有必要对贪官进行道德教育一样。布克哈特说,马基雅维里写《君主论》,“那时国家正处于穷途末路、腐败不堪的状态中,而他所提出来的挽救办法未必都合于道德”。25《君主论》因此是写给对政治道德没有兴趣的君主读的,而且,这样的君主,他们的阅读兴趣本来就很有限。用施特劳斯的话来说,《君主论》是一本供“日理万机的在位的君主”忙里偷闲一读的“短小精悍的薄书,一本简明扼要的手册,它固然囊括了马基雅维里所通晓的一切,但是却可以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读懂”。马基雅维里的《李维史论》比《君主论》篇幅长四倍有余,是一部政治立场上赞同共和的书。根据这两本书前面不同的“题词”,施特劳斯解释道,《君主论》是写给一位君主看的;而《李维史论》是写给两位作为公民个体的年轻人看的,“我们可以设想,《君主论》探讨马基雅维里从一个君主的视角所通晓的一切,而《李维史论》则探讨马基雅维里从共和政体的视角所通晓的一切。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考虑,马基雅维里是一位精湛高超的政治巨匠,他不带任何偏颇,不带任何成见,为君主们提供忠告,如何保存并扩大他们的君主权力,并且为共和政体提供忠告,如何创建、维系、推进一个共和政体的生活方式”。而且,“在试图把握这两部书之间的关系的时候,我们应该假设,《君主论》表述马基雅维里的学说,是写给实际上在位的君主们看的,而《李维史论》表述同样的学说,是写给潜在的君主们看的”。26实际上,在位的君主们对自己手中的权力远比对共和有兴趣,而潜在的君主们在没有成为君主之前也许会对共和还有一些兴趣,但是,一旦他们成为在位的君主,他们对共和的兴趣也就会很快被对权术的专注所代替,而他们自己也就会成为专制的君主。这样的事情,在古代和现代不断地发生,这确实是马基雅维里对统治权力本质的透彻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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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制政体与共和政体孰优孰劣,这是一个争论了数个世纪的老问题,马基雅维里对这个问题采取了中立的立场。他在《李维史论》中表达了对罗马共和的崇尚,在《君主论》中却教授破坏共和的理由。即使在同一部著作中,也很难断定他对共和到底是敌是友。马基雅维里在《李维史论》中讲述和分析亚披士(Appius Claudius,约公元前340-前273)的权力兴衰,在罗马共和最稳固的时刻,亚披士破坏共和的阴谋失败了。马基雅维里在《李维史论》中表示,如果是他自己去破坏共和,手段一定会比亚披士高明得多。27马基雅维里认为,即使在共和相当稳固的时候,也照样可以有办法成功地把共和的公民变成顺从的臣民来加以奴役,例如,诱使国民把“爱国”当成“爱统治者之国”,进而当成“爱统治者”,或者让人们相信,共和美德的目的就是为统治权力服务。这样一些破坏共和的办法,古罗马的亚披士没有来得及用上,但以后的“亚披士”(如希特勒等)却是大大派上了用场。马基雅维里甚至责怪亚披士,有这样的好办法,为什么弃之不用。不难发现,在马基雅维里的权力现实主义和政治冷酷后面,有一种与传统君王道德和共和道德都完全不同的“非道德”政治观。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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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比尔克(Peter Burke,一般译为彼得·伯克)说,人文主义者是“跪着把自己的作品献给君主的……例如1515年伊拉斯谟把他的作品《论基督君主的教育》献给在布鲁塞尔宫廷里的查理五世时就是如此。据说马基雅维里也是亲自把自己的著作《君主论》送给他年轻的君主洛伦佐·德·美第奇的”。29可以说,这些为君主献策的人文主义者是最早的“有机知识分子”,他们的“君主教育”包含着明显的巴结意图,连伊拉斯谟这样的大学者也不能免俗。莉莎·贾丁告诉我们伊拉斯谟是如何“跪着”向君主奉献这部著作的:伊拉斯谟的《论基督君主的教育》于1516年5月由弗洛本出版社在巴塞尔出版,是在查理王子登上阿拉贡王位的时候敬献给他的。此前数月,伊拉斯谟被任命为查理的谘议。根据他自己的记录,他向查理赠献了一部签名本以表敬意。呈上的这篇文献是作为一份精神“谘议”,也是借此谢恩与致敬。《论基督君主的教育》首版的扉页说此书是“凝练成令人倍感振奋的箴言”,旨在教导所针对的君主,并给予其道德上的支持。同样在扉页上,也说明本书收入了“其他一些十分重要的相关作品”,其中包括他献给腓力大公(美男子腓力,Felipe I el Hermoso,1478-1506,他是哈布斯堡王朝在西班牙的始祖)的一篇颂词。这篇颂词一直被研究者视为“伊拉斯谟在寻求庇护关系和稳定收入时写下的一份令人郁闷的谄媚之作”。腓力给了伊拉斯谟一大笔钱作为奖赏,或许还为他提供了一个职位,负责教育自己的孩子(包括年仅3岁的查理王子)。1517年,伊拉斯谟为了寻求一位更慷慨的庇护者,再一次利用了《论基督君主的教育》,他向英国的亨利八世敬赠了一部手工装饰的1516年弗洛本版,“1518年4月中旬,伊拉斯谟收到了国王赏赐的20镑。按照伊拉斯谟的标准,这笔报酬令人失望”。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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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文主义教育的个体本位和自由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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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基雅维里看到的君主本质是无可救药的嗜权和狡诈,他对人性的看法同样阴暗。他认为,人的本性特征是他的自私欲望,人类天生都是自私自利、见利忘义的,人无一例外受利欲驱使,毫无道德可言。而且,人是诈伪狡猾的,人民服从君主,是出于不得已,如果君主不能有效驾驭,他们就会随其本性,唯恶是从。这样的人性观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中确实是一种异类,至少不是主流。人文主义者们一般对人性有着远为乐观光明的理解,把人看成是天性自由、理性的动物。他们认为,有的人虽然还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天性,但通过教育是可以向好的方向转变的。即便在对君主的进言中,人文主义者也把臣民首先看成是自由的人民,而不是君王的奴仆或扈从。伊拉斯谟在《论基督君主的教育》中就强调人的自然的自由,君主在对自由的、自愿的臣民的统治中,应该有某种使人的自由成为合理的全然神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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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5世纪早期起,有一批倡导人文主义教育的人文学者,他们今天被称为“人文主义教育者”(Humanist educators),他们的教育论文包括维吉利奥(Pier Paolo Vergerio,1369-1444)的《论自由人应有的品质》(De ingenuis moribus et liberalibus adolescentiae studiis);布鲁尼(Leonardo Bruni)的 《论学习与文学》(De studiis et literis);西尔维斯(Aeneas Sylvius,就是后来的庇护二世教皇)的《论儿童教育》(De liberorum educatione)和格里诺(Battista Guarino,1434-1513)的《论教与学》(De ordine docendi et studendi),等等。31这些论文都表达了一个共同的理想:用“自由教育”来塑造完美的人格。人文主义者所说的自由教育是“人文学科”的教育,即以诗歌、修辞、语法、历史和伦理学为基础的教育,他们力主以“人文学”来代替枯燥乏味的经院主义教育纲领。在人文主义者看来,只有以“人文学”为纲领才最适合人的需要,也才能最有益于他们生活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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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主义者皮埃尔·维吉利奥认为,通过历史、道德哲学、雄辩术等人文学科可以培养和发展人之躯体和精神的最大禀赋。他在1404年为帕多瓦大公弗朗切斯科的儿子乌尔比诺写的一篇论述教育的文章《论自由人应有的品质》中阐述了自由教育理想:“我们可以把适合一个自由人的教育称为自由教育,通过这种自由教育,我们获得并履行美德和智慧。这种自由教育要求充分培养和发展人之躯体和精神的最大禀赋,从而使人变得高尚……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囊括在‘自由学习’名下的各门科目。在这些科目中,我把历史置于首位,其原因在于它具有使学者和政治家都恋恋不舍的魅力和实用性。其次是道德哲学,它是一门独特的‘自由艺术’,其目的在于教导人们懂得自由的真谛。历史则为道德哲学的原则提供具体的例子,它一方面向人们表明人们应当做什么,另一方面表明过去的人说过什么和做过什么,且我们应当从中汲取什么样的教训。第三是雄辩术,它在这些科目当中具有独特的位置,通过哲学,我们可以懂得事物的本质,通过雄辩术,我们可以用美妙的形式将它展示,说服心存疑虑的人们。”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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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尼的《论学习与文学》也是文艺复兴时期一篇重要的教育论文,这是布鲁尼在1424年为巴蒂斯塔·马拉代达夫人撰写的一篇关于如何自学的文章。他在文中指出,把实用知识和“人的文学”结合起来,是人文主义的教育目标。他对实用知识着墨不多,而是把重点放在“人的文学”上。布鲁尼所说的“人的文学”即人文主义者眼中的“人文学科”。那么这些人文主义学科包括哪些内容呢?布鲁尼认为首先是神学和道德哲学;其次是历史;第三是演说术或修辞学;第四是诗歌。布鲁尼认为,这些人文学科都是“与生活和行为举止密切相关的科目,因为它们能塑造人并能使人完美,所以我们把它们称为‘人文学科’”。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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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教育以人的“自由”观念为其核心,而这个自由观念则又以“个体本位”来形成它的世界观。这样的“人”并不与“神”对立,他接受神在人的生活世界中无可代替的权威。哲学家海勒(Agnes Heller)说:“整个欧洲的文化传统,迄今为止有两个渊源。一个来自于古希腊罗马文化,再一个就是来自于犹太基督教的文化传统。……文艺复兴的文化第一次将这两种源泉结合起来。”34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们将神学传统中的那个惩罚人类、否定现世人生的“上帝”,诠释成为造就了人与世界,并将世界交给人自己主宰的神圣权威,正是这个权威将自由意志的伟大力量赋予了人类。这个神圣权威让人自由,给人力量,并宣示人的尊严和高贵。这种对人的看法成为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精神原动力,这样的人文主义既是从中古封建制度向近代资本主义过渡时期西欧社会现实变动在思想领域中的反映,也是人文学者们对人投以“哲学注视”的结果。他们注视人的哲学,“具体表现为关注人的历史,首先要让人记住自己,记住自己在尘世上的生活”。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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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批判中世纪教会的蒙昧主义、禁欲主义,进而阐发“个体本位”的人本思想的过程中,人文学者对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传统和基督教的神学文化传统进行对人的“哲学注视”,以此而产生的辨析与审视形成了文艺复兴特有的那种人文主义。一直到今天,这种人文主义仍然是美国大学人文教育的重要依据,并成为“人的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它的政治信念是,人天生便是自由的,奴役是外来强加于人的,人并不天生带有当奴隶和奴性的基因。人的自由首先是思想和人格的自由,而这种自由则是教育的结果,同时这一自由又是人类争取和维护其他自由——政治、社会、经济等自由——的基本保证和合理性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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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奥·施特劳斯把人的自由教育与经典阅读联系在一起,他在《什么是自由教育》中指出:“自由教育是在文化之中或朝向文化的教育,它的成品是一个有文化的人(a cultured human being)。”这是一个源自古希腊教育的理念,而古希腊的诗和哲学的人文教育则经由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研究演变成以“伟大著作”为核心的人文教育。人文教育的目的是要培养有文化的人,“‘文化’现今主要意味着按心灵的本性培育心灵,照料并提升心灵的天然禀赋”。心灵需要老师。但要找到好老师却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而最终的好老师只能是历史上有过的伟大心灵,“老师自己是学生且必须是学生。但这种返回不能无限进行下去:最终必须有一些不再作为学生的老师。那些不再是学生的老师是伟大的心灵。或者为了避免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的含糊其词,可说是最伟大的心灵。这些人实乃凤毛麟角。我们不可能在课堂里遇到他们任何一位。我们也不可能在其他地方遇到他们任何一位。一个时代有一位这样的人活着,就已经是一种幸运了。实际上,无论学生的精通程度如何,他们都只能通过伟大的书来接近不再是学生的老师,接近最伟大的心灵”。36接近最伟大的心灵,也就是阅读那些在历史长河中,最为一代又一代思想求索家们不断思考与讨论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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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以复兴具有永恒人文价值的经典为己任,开创了一个了不起的文化和文明先例。从此以后,经典阅读就一直是人文研究和人文教育的主要内容。正如施特劳斯所说,“自由教育是某种读写的(literate)教育:某种在文字(letters)之中或通过文字进行的教育”。37基于独立思想与判断的读和写的能力,成为民主国家公民教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人文教育是自由的教育,文艺复兴和古典的自由对现代自由民主理念有价值,但不能等同为现代自由民主对自由的理解。施特劳斯告诫我们不要把“古典思想家”(对我们来说,不只是古希腊、古罗马,连文艺复兴时期的也可以算作古典思想家)当作现代民主的直接先驱,“‘古典思想家是好的’与‘民主是好的’这样的前提无法证实‘古典思想家是好的民主主义者’这样的结论。古典思想家把民主制看成是一种劣等制度,不承认这一点是可笑的”。38现代民主的价值观是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所尚不具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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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贵族教育与谁是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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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那里,自由教育不是民主教育,而是贵族教育。贵族不是指出身高贵,门庭显赫,而是指德才出众,因杰出而优秀的人物。正如布克哈特在他的文艺复兴时期文化研究中所指出的,荣誉是这个时期的基本价值观,而培养荣誉既是一种重要的培养手段,又是教育的结果。这是一个“人格觉醒”的时代,“在13世纪,意大利开始充满具有个性的人物;施加于人类人格上的符咒被解除了;上千的人物各自以其特别的形态和服装出现在人们面前”。“多才多艺的人”和“完全的人”成为新的人格理想,而荣誉正是这样一种新人格的外化,“和这种个人的内部发展相适应的是一种新的外部荣誉——近代形式的荣誉”。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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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誉不仅是个人的杰出、优秀、出类拔萃,而且是别人也这样看待他,这种看待是心悦诚服的敬佩,不是可以强迫得来的。荣誉因此是同样具有自由意志和意识的人们之间的相互肯定和共同价值认同。在文学、艺术、政治和其他事业中的出类拔萃者,他们都不是那种虽有光荣祖先但自己平庸又无能的人。只有像他们这样的杰出者才配得到荣誉。诗人但丁便是最早具有这种人文主义荣誉的人,“他曾用他的全副精神力量来争取诗人的花冠。作为一个政论家和文学家,他强调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新的,他不仅希望他在自己的事业中出类拔萃,并且也希望别人这样认识他”。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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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荣誉观是文艺复兴的一个标志特征,它是从古罗马复兴而来的,荣誉在古罗马便是一种高尚的价值,但这种荣誉只是被限制在政治生活的范围内,而文艺复兴则把荣誉扩大到了文学、艺术、建筑、商贸、经济等其他领域。荣誉观念体现的是个体价值的意识,这种个体观念在古希腊尚不发达。例证之一就是希腊时代并没有给我们留下诗人和哲学家的传记,我们今天所知道的关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一些事情都是既零星又不确实,希腊历史记载的是国家而非个人的往事。伐泰(F. L. Vatai)指出:“在公元前6和前5世纪,希腊人对他们的诗人和哲学家的个人生活相对不感兴趣。这种态度反映了希腊人缺乏处理传记细节的适当方式。……传记成为一种准确的观念是希腊化时代的事情。”即便在“希腊化时代”(从亚历山大于公元前323年逝世开始,结束于罗马共和国于公元前146年征服希腊本土),读者们对他们阅读的个人故事一般也都信以为真,并不太在意其中的细节是否真实,“他们想从中得到的无非是消遣,也可能有一些启迪”。例如,希腊作家赫密普斯(Hermippus)就写过一本关于哲学家面对死亡的书,希腊化时代的读者把它当个人故事来阅读,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读者看来,这种著作根本就算不上是真正的“传记”。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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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世纪,在普鲁塔克那里出现了“传记”这样一种记录个人事迹的“适当方式”,但是,普鲁塔克传记中那种对“个人”的崇拜“只是献给英雄圣贤的”,而要等到在文艺复兴新的荣誉概念的影响下,才有可能“发展出来一种优秀的传记文学”。42这种传记展现的是一种“个体本位”的优秀者,他们不必是英雄圣贤,他们的生平之所以被别人用文字记载下来,是因为他们在文化或公共事务的领域中建树卓越,他们才是人文主义意义上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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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以“个体本位”为核心的贵族观念影响深远,从美国建国以后一直到今天,始终影响着美国的精英民主主义与大学教育的人文主义和“全人教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并不完全满意希腊哲学家对“贵族”的定义,他们对“贵族”的新定义可以说是文艺复兴所特有的。例如,但丁把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第五卷里的定义——“贵族之为贵族在于美德及其所继承的财富”,改为他自己的说法——“贵族之为贵族在于个人或祖先的美德”。布克哈特说:“在另外的地方,但丁不以这个结论为满足。他谴责他自己,因为甚至在‘天堂’里,当他和他的始祖卡却圭达谈话,提到了他的血统的高贵时,他认为那不过是一件外套,时间不断剪掉它的一些东西,除非我们自己每天增加一些新的与它相称的东西上去。他在《宴会》中把‘贵族’与‘贵族身份’同门第条件分开,并把这个概念与道德方面和智力方面的卓越情况等同起来,特别强调高度文化教养,因而把‘贵族身份’称为‘哲学’的姊妹。”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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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人文主义对意大利社会的思想影响越来越增强,越来越多的人认为,门第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好坏和尊卑。到了15世纪,将门第与一个人自己的成就区别开来,已经成为盛行一时的看法,“波吉奥(Poggio)在他的 《论贵族》 的对话中,同意他的对话人——尼科洛·尼科利(Niccolo Niccoli)和洛伦佐·美第奇(大柯西莫的兄弟)的意见,认为除了个人美德之外别无其他高贵身份”。人们普遍认识到,古代贵族所占有的,都是靠武力抢夺而来,然而,“一个人的祖先从事于强盗职业的时间越长,他也就离开真正的贵族身份越远”。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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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亚里士多德那种“继承的财富”的贵族观,尼科利也和但丁一样提出反驳,他认为亚里士多德这样解释不是出于他自己的信念,而是出自一般人的印象;在真正能够代表亚里士多德思想的《伦理学》里,他把那些追求真正美好的人叫作贵族。尼科利认为,罗马的“贵族身份”(nobilis,即卓越者)这个词比较好,因为它使一个人主要凭借自己的行为和成就成为贵族。文艺复兴中的贵族观念与罗马人比较相近,但也有区别。罗马的贵族轻视工商业,宁愿在乡下种他们自己的地;这种种地甚至于还得到了一种特别的称号,“那是一种可尊敬的但却是乡下的贵族”。45文艺复兴的贵族观念与罗马人不同,“在威尼斯,‘贵族’,即那个统治阶级,都是商人。同样,在热那亚,贵族和非贵族的区别则是商人和水手”,因此可以说,文艺复兴时期的贵族实际上是资产阶级中“出类拔萃”的人士。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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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有文化、重教养的,而不只是追求金钱和财富的资产阶级,而人文主义者的一项重要的教育便是以他们为对象。在君主政体下,他们中的上层与君主结成了统治者的共同利益和联盟,而他们共同的身份便是“廷臣”。廷臣集聚的那个宫廷,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一个真的宫廷。布克哈特写道,统治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他们是平民,血管里边没有贵族的血液”,“围绕在他们周围的社会在任何方面不逊于一个宫廷”。当然,在君主眼里,有贵族血统仍然是一个完美廷臣的条件,但是,“真正的廷臣……在一切生活关系中,他之所以必须特别维持一种尊严的有节制的风度,理由并不在于他血管里流着的血液,而在于要求他做到的一种完美的风度。我们在这里已看到一种基于文化和财产的现代尊荣概念;基于财产只是因为它能够使人们致力于文化生活和有效地促进它的利益和进步”。47财产之所以重要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为一个人成为有文化、有教养的优秀者提供了必要的经济条件。但是,真正标志着贵族上流的,还是被称为“廷臣”(courtier)的那种文化。这也是吸引许多人文主义者,使他们成为体制内“有机知识分子”的文化。他们是这一文化教育的产品,同时也在其中起着教育者的作用,维持着这一文化及其价值观的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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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作为“廷臣”的“高贵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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