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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党意识形态来解释一切现实经验,它的基本条件是将国家与外界,尤其是与外界信息彻底隔绝。这在当时的东德已经很难做到,这样做必须付出太高的政治和经济代价。在无法用意识形态进行思想控制的情况下,只能越来越借助于强权和暴力压制的手段,如国家安全秘密警察或军警对任何群众场面如临大敌,随时准备动用武力进行镇压。这等于政府自己在宣布已经失去了民心,承认老百姓已经成了它必须时时防范的对象。这样的政府权力实质上已经变成了一个得不到民心支持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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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统一社会党政权在东德存在了四十年,在这四十年里,它一直把宣传当作一项最重点的政治工作,对宣传加强了又再加强。但是,宣传还是成了一件越做越棘手,越做越事与愿违的事情。东德的宣传既不是无效的,也不是无用的,它是四十年来德国统一社会党政权的主要支撑之一,没有它,这个政权也许早就垮台了。但是,尽管这个政权在宣传上投入了极大的人力物力,宣传的“有效性”却一直不能令它的主子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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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效性”而言,它所取得的效能未必就是它想要取得的,而它想取得的效能却一直到最后都无法取得。真正成功的宣传是塑造“新人”,形成“新思想”,让受宣传者心服口服地追随宣传,诚心诚意地接受宣传的立场和想法。东德四十年的宣传没有能取得这种有效性,就此而言,它是失败的。但是,它却在另一种意义上是相当有效,相当成功的,那就是,它确实消除了异端的声音,维持了一种至少是表面上的统一思想、统一行动。由于宣传的力量,人们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不得不充分“自觉”而“积极”地配合,不得不在公开场合有正确的表现和正确的行为。“党宣传”实现了那种以“正确行为”代替“正确思想”,以条件反射代替理性思考和判断的有效控制。这种表层效用并不是宣传以前所能满足的,也许至今仍然不是它所最理想的,但是,即便是退而求其次,对维持极权统治,这样的宣传也绝对是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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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治与教育:从国民到公民 第十五章 沉默和失忆的国民是怎样教育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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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70年代,苏联勃列日涅夫统治下的“再斯大林化”时期,苏联作家叶甫图申科碰到过这样一件事情。有一次,他在西伯利亚的夏令营和一群青少年坐在篝火边,一位年轻姑娘提议“为斯大林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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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为斯大林干杯?”叶甫图申科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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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时候所有的人民都相信斯大林和他的理想,他们战无不胜。”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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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在斯大林统治下,有多少人被逮捕吗?”叶甫图申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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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大约二三十人吧。”她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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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篝火边的其他学生和这位姑娘年龄差不多,叶甫图申科也问他们同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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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两百人吧。”一位小伙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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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两千人。”另一位姑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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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将近20位青年学生中,只有一位说:“我觉得大约有一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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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甫图申科告诉他们,被逮捕的人据估计有几百万,他们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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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读过我(写这件事)的诗歌《斯大林的继承者》吗?”叶甫图申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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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写过这种诗吗?”第一个姑娘问。“在哪里发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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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1963年在《真理报》上发表的。”叶甫图申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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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我那时才8岁。”她有点迷茫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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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是赫鲁晓夫反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的“解冻”时期,当时的《真理报》允许刊登揭露斯大林统治时期阴暗历史事实的文章。可是,到了勃列日涅夫时期,为统治利益的需要而重祭斯大林的亡灵,在苏联也就出现了一种新的遗忘:不只是要忘记斯大林的暴行,而且还要忘掉曾在不久前刚刚发生过的、对斯大林暴行的记忆和反思。这令叶甫图申科非常感慨:“我突然觉得明白了,今天的年轻一代没有任何了解过去悲惨事实的知识来源,因为书里和教科书里都是不记载的。就连那些曾经在报纸上刊登过的文章,提到谁死了,也还是对死亡的原因保持沉默。……沉默代替了事实,而沉默其实就是谎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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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代替了真实,沉默就是谎言”,那么沉默的是谁呢?仅仅是报纸、书籍、教科书、官方历史书?还是整个社会都参与了这一沉默?美国政治学家密尔(J. S. Mill)曾说过:人们“获得国家历史,并因此结成记忆的族群,其实都是与过去的一些事件联系在一起的”。2人民“获得”的“国家历史”是那些记录下来,或者说被权力允许记录下来的“事件”,而那些没有被记录或不被允许记录下来的事件,就此被武断地从国家历史中剔除,也从族群记忆中排斥出去了。因此,对历史真实保持沉默,虽然是从改写历史开始,但最终却表现为族群的集体忘却。每个沉默的个人,每个在族群中按权力意志来记忆或忘却的人,都参与在以沉默代替真实,以沉默维持谎言的共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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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沉默造成集体失忆,而集体的沉默又是怎么造成的呢?这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记住的历史灾祸。这个灾祸我们记得吗?记住了吗?我们的历史中有许多强权迫使大多数人保持沉默的“事件”和“时刻”。这些事件和时刻固然不能忘却,但是,更不能忘却的是那个使绝大多数人从“被沉默”到“自觉沉默”的心理过程。这个过程必须由每个现在正在“被沉默”,或者甚至已经“自觉沉默”的人自己去回想和记忆。记忆必须由集体来保存,但记忆同时也是每一个记忆者自我剖析、反省和忏悔的机会。这样的自我反省能使记忆成为一种打破沉默咒语的行动,一种对“正统记忆”的有意识的反抗。集体失忆总是与权力制造和强加“正统记忆”同时发生。正统记忆是由统治权力所主导的,是用来加强集体失忆,代替集体记忆的伪记忆。生活在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苏联年轻人,因为没有对斯大林暴政的记忆,所以才欣然接受斯大林使苏联强大有力的正统记忆,并把它当成他们应有的集体记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了“苏联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奋勇前进”的记忆,有了“苏联共产党具有非凡自我纠错能力”的记忆。这样的“正统记忆”取代了对斯大林暴行的真实历史记忆,它是在几乎全体苏联人对真实历史的沉默中得到维持的。打破这个沉默,是重新开始真实历史记忆的第一步,它要记忆的不是斯大林的“强国”,而是这个“强国”对苏联人的奴役和迫使他们为之付出的人性代价,其中便包括整个社会从“被沉默”到“自然沉默”的集体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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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里里外外的“一致”营造沉默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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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大多数人一下子都“被沉默”,这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一个权力能够对所有人拥有绝对掌控力的国家社会之中,拥有这种绝对掌控力的政权就是极权。哈维尔在指出“极权是对每个生活领域的全面控制和影响”的时候,特别强调极权是一种极其“善于变化、适应的意识形态”,不仅仅是非常严密、细致、条理化、面面俱到,而且富有一种特殊的纠错能力。这种纠错不是改变极权的目的,而是不断改变为维护统治而采取的手段和途径。极权是一种类似于宗教的世俗宗教观念体系,它可以借用外来资源,包括与它敌对的意识形态(如“市场经济”、“资本运作”),显得好像是十分具有自我纠正能力。但是,任何外来资源都必须为极权统治目的服务,因此也一定会被这个统治目的所同化,并转变为它自身的有机部分。因此,哈维尔指出,对极权要么是全部接受,要么是全部摒弃,“不可能部分采用”,即便是“部分接受极权,也会彻底地影响人的生命”,这包括因接受极权所制造的“正统记忆”,而丧失对真实历史的记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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