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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少年时读得不好,可能因为读得杂,学校教的我不闻不问,但课外的什么唐诗宋词、水浒三国、古文诗经、东莱博议、武侠小说、象棋书谱、掌相奇经等等,皆读得津津有味,且过目不忘。进了大学,我由杂而博。经济学之外,我对逻辑学、历史、人类学、艺术历史等等学问,都有很大的兴趣。即使在主修的经济学内,我的阅读兴趣包括价格理论、对外贸易、福利经济、经济发展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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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研究院后,我从博变专。起初是专于价格理论;过了不久,就专于价格理论中新兴的产权及交易费用的问题。到了写博士论文时,我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产权与交易费用上,以及当时无人问津的合约理论那方面去。今天,不少行内朋友认为,在经济学报上大行其道的合约理论,是我始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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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了博士,到了芝加哥大学之后,坐下来读书的时间就愈来愈少了。其时为一九六七年。在芝大,我多看研究工作的资料,少看的是书。好几家学报邀请我做评审员,我于是逼着读到不少未经发表的文章,觉得十之八九不堪一读。六九年转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邀请我评审文章的学报愈来愈多,不胜其烦,避之则吉,推却所有评审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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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不读书,也不评审,剩下来的时间当然是什么也不读了。自己专心研究合约理论,同好的有什么奇招怪着,总要找我研讨。于是,我不读而听,但到后来,我想我的,他说他的,我听而不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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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说的读书经验,从杂而博,博而专,专而听,听而不闻,可不是我自高身价。杂转博,博变专,是很多人的读书经验。这是因为书读得多,不期然地要一抒己见,而这样做,先博后专也许是自然的事,没有什么值得细说。然而,从专而变为不读,以至听而不闻,在学术界我应该是一个少见的例子吧。我不容易解释。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我觉得书中说的,或同行口中说的,来来去去都是那一套,没有什么新意,闷得怕人。另一个原因,是我觉得若真的要一抒己见,愈少受他人影响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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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的思考,好像在黑暗中幻想着无际的天空,半点约束也没有,其舒畅的感受难以形容。只是在没有进境时,这样的思考很寂寞,有时觉得苦闷。然而,思想既然进入了四顾无人的天地,我不容易从这天地走出来,找同行的朋友研讨一下,因为觉得自己思索的,说来话长,提不起劲从头解释或细说端详。是的,我没有向同行的学者朋友提出自己难以解答的问题,已有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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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今回顾,在寻求学问中我觉得最愉快的日子是六十年代初期。那时,我老老实实地用功读书大约有四年。在洛杉矶加州大学的研究生图书馆内,我自己占有一个仅可容身的小房间。把自己要读的书都搬进去,带了干粮(地上可以睡觉),不分昼夜地一读数天,不明白的问题都记起来,一出馆门,找老师发问去也。如此读读问问,问问读读的,每过几天都觉得自己大有进境,其欢欣之情,不足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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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觉得是老生常谈、闷得怕人的学问,在六十年代初期我觉得很新鲜,对自己的思想有冲击。当时,我觉得这些知识是一个大金矿,应有尽有,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于是唯恐“执输行头,惨过败家”,每天睡三几个小时就“淘金”去也。自己要读的书读之不尽,几位大师教授乐意指点迷津,恍如进入书卷之桃花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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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读书是一件很热闹的事,很够刺激,但同时也有很大的约束性。另一方面,“独行独断”的思考,毫无约束,使我感到舒畅,不过有时很苦闷,往往寂寞随之而来;而不闻不问的行为,不免使行内的朋友们觉得我是一个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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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意独怜才:五常谈教育 太宁街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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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年四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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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宁街是西湾河的一条横街,今天,知道的人很少吧。四十年前我见的那小街,两排都是红砖屋,楼高一律三层,共有二十八个门牌;后来太古船坞要重建“太古楼”,就只剩下三几个门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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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写太宁街的往事已有好些日子了。本来“往事”应在《凭阑集》下笔,但因为母亲的病,该《集》草草收笔,关于太宁街的追忆一搁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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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广州“解放”将至,我从佛山转到香港的湾仔书院就读,读的是第八班。读了一年,遇到一位姓王的同学,大家成了好朋友。他名柏泉,很聪明,琴、棋、书、画,无所不好,且无所不精。我当时对风雅的事没有兴趣,但在多项的玩意上却超人几级。柏泉的乒乓球与掷毫技巧也不弱。至于街头巷尾的不值钱的孩子玩意,可以跟我难分高下的,在我少年时的朋友中只有一个。那是容国团——我与柏泉相熟几年后才与阿团成为知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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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国团后来被人称为“多面手”,是指他的乒乓球技千变万化,多彩多姿。于今想来,昔日的王柏泉也是个如假包换的“多面手”。今天,专业人士比比皆是,但“多面手”却不多见。四十年前的太宁街有一个难得的特色:多方面的奇才、怪杰云集于斯。可以说,任何人在太宁街的街尾停留过三几年,耳濡目染,再蠢也会变得聪明起来,对什么古灵精怪的事也懂得一点。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七这七、八年间,每天我总有三几个小时在太宁街流连忘返,因而荒废了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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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年的家在太宁街对面的山头——今天不复存在的奥背龙村。因为认识柏泉,就成了他家的常客。他的家位于海旁、街尾,是红砖屋的“单边”地下,门牌二十七号(已拆掉二十余年矣)。附有后院的几百呎居所,住着王、彭二姓人家(彼此为世交);大门常开,街坊朋友自由出入,于是成了宾至如归的热闹之地。夏天时,到了傍晚,众多的人一起在海旁纳凉,有钓鱼的,有下象棋的,有唱粤曲的,有听“讲古”的,还有高谈阔论的。我到那里一坐往往就是七八个小时,直至深夜,母亲会派人“抓”我回家,有时骂一顿是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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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泉有三个哥哥,都是才子。大哥名深泉,在中环的写字楼任职,业余从事写作,也爱唱粤曲。一谈到文字,大家以他为“评判”,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以外,很少有人与他辩论文章之道。深泉当时以秦西宁这个笔名发表小说等等。“秦”带有古风,大概也与昔日秦淮有关,“西”是西湾河,而“宁”当然是指太宁街了。今天没听过秦西宁这名字的读者,若对文艺有兴趣的话,可能知道他后来多个笔名的其中一个。那就是舒巷城。我认识深泉时,他正在写后来成为小说珍品的《鲤鱼门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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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泉的二哥名照泉,笔名王君如,是粤乐界的知名撰曲者。他善感而有文采,例如他早年《吟尽楚江秋》的“借酒消愁,添愁,一江秋……”,《歌衫舞扇》的“火山中,有孤凤。春归秋去夏至冬,货腰卖唱泣声中,泪与胭脂一样红”,与后来《饮泪弹歌送汉卿》的“长亭古道柳笼烟,落日芦沟画角喧。离绪千般无写处,一腔别恨寄冰弦……”等等都是动人的曲词。三哥丽泉,书法清秀,一如其人,下象棋与弹三弦都潇洒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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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述,只不过是太宁街的王家四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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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在乐器上的才华,太宁街谁也不及样样皆能的黎浪然。黎老兄以“玩”粤乐谋生,众人都称他为黎师傅。当年在“东方之珠”谋生可不容易。黎师傅是个很幽默的人,说笑话的本领有时比他的粤乐本领还要高。某年新春时节,大寒天气,黎老兄只穿单“恤”一件——外衣已在当铺里。我们明知故问:“黎师傅为什么不怕冷啊?”他在尴尬中仰天大笑说:“你们不知道吗?我在扮‘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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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下象棋吗?丽泉、柏泉和我都不算什么。常来太宁街二十七号的高手是十多岁的徐道光——是的,那位曾经代表香港出赛的神童徐道光。乒乓球吗?“东区小霸王”是由于认识我而跑到太宁街去的。一九五九年,这位“小霸王”拿了世界单打冠军——多面手容国团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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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功夫厉害的有陈成彪,说故事动听的有彭芬,“吹牛”吹得过瘾的有绰号“咕喱王”与“大蛇恩”的王兆恩,不知死活为何物的有“大炮华”,足球高手有龚添贵、何佳,以及后来一度成为中国国脚的黄文华。其他的性格“巨星”如陈文、刘基、黄德宽、刘仔、杨仔、徐炳垣、甄锦旋,还有“通天晓”大珠、“科学家”王洪庆等等,真是不胜枚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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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的香港情况复杂,觅食艰难,但人物与生活却多彩多姿。太宁街二十七号的常客,有的是奇才异士,他们在穷困之中也往往看得开而有乐观精神,像范仲淹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中有人米饭无着,有人要扮“泰山”,但自己还是看得起自己,不屑于做鸡鸣狗盗之事。这样,大家往往相聚一起,一畅平生。今天,说来不免有所感触,这些朋友死的死矣,老的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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