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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大革命前夕的图书世界 [:1704844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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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大革命前夕的图书世界 第二章 蓬塔利耶：偷运和越境【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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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韦里耶尔（Les Verrières），木刻画，《真实的纳沙泰尔跛脚信差》（Le Véritable messager boiteux de Neuchâtel）(1)插图，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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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瓦尔热到达位于瑞法边境法国一侧的第一镇蓬塔利耶（Pontarlier）后，给出版社本部发了一封急信。他没有预料到他出发后这么快就要写信，但是在进入法国时，他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当时他正在边境的瑞士一侧的圣叙尔皮斯（Saint-Sulpice）做短暂停留，为的是同默龙兄弟（Meuron frères）公司谈生意。这是一家货运代理公司，常常受雇于纳沙泰尔出版社处理货物进入法国的第一段行程。不过这时候，出版社已经把大部分订单转给了在蓬塔利耶开展货运业务竞争的让-弗朗索瓦·皮翁（Jean-François Pion）。【20】而默龙兄弟中的一位在和法瓦尔热谈生意时，透露了一条重要情报：就在前不久，他们曾偷运五包各重500磅的八开版《百科全书》去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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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理解为什么法瓦尔热急匆匆地把这条情报通知纳沙泰尔，以及作为一种重要营生的“偷运”的本质，关键是要知道在18世纪人们是如何运输图书的。虽然有时出版商把书装在桶里或小板条箱中运输，但通常并不装订成书，而是以折帖形式叠放在一起，捆成货包发运。折帖是出版商估计排版和印刷费用的基本单位，有时在定价中也会用到。（一张八开纸，双面印，含16页文字，折叠后即为一个书帖，与其他书帖缝合起来就构成了一本书，装订的工作一般由零售商或者他的顾客来完成。）为了让运费更低一些，货包必须至少重50磅，常常重100磅以上。(2)为保护货包，先用几层干草包裹，外面再包上一层废折帖和包装纸。包好后用粗绳绑扎，外面涂上标记，以便识别，(3)然后装上马车。装车需要技巧，因为马车夫必须把货包码好，尽量减少跟绳索的摩擦，还要用油布把全部货物覆盖严实，防止雨雪渗入。书商经常抱怨因运输不当造成的损失，并要求供应商用库存中剩余的折帖更换损毁的折帖。(4)将五包500磅重的《百科全书》安全地运过边境可是一桩了不起的事情，不仅是因为驾驭沉重的马车爬上塔威山谷（Val de Travers）非常困难——在泥泞的山路上用马鞭驱赶两到四匹马，实在不容易，一失足就可能车毁人亡——还因为这些书是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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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书的非法性与它们的文字所传播的非正统思想无关。到1778年，《百科全书》已不再像1750年代那样被法国政府视为洪水猛兽了。事实上，图书贸易管理署已经允许巴黎的一家出版商，夏尔-约瑟夫·庞库克（Charles-Joseph Panckoucke），发行一种新版本。他组织了出版联盟，其中就包括纳沙泰尔出版社，以一种相对便宜的四开本来印刷包括四卷补编在内的三十六卷正文，以及三卷图集。【21】后来，由洛桑和伯尔尼的出版商组成的另一个联盟发起竞争，又把这种四开版正文复制成更便宜的八开版。于是，四开版的出版商和八开版的出版商对法国市场的争夺，在蓬塔利耶附近的瑞法边境引发了一场激烈的商战。法瓦尔热在发现默龙兄弟跨境偷运过一车八开版的《百科全书》之后，便设法展开反击。但是，默龙兄弟的把戏究竟是怎么玩的呢？(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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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瓦尔热使出浑身解数，要从与他在圣叙尔皮斯会面的默龙兄弟嘴里掏出答案，【22】但是他所能得到的全部回答是：“如果我们有一些真朋友，我们就知道怎样在需要的时候向他们伸出援手。”这个回答虽然隐晦，却显示了一种比找警察来截获竞争对手的《百科全书》更好的手段。它暗示了在法国边境实现某种突破的可能性——开辟直达巴黎和法国心脏地区其他地点的通道。在法瓦尔热到蓬塔利耶之前，边境控制和内陆腹地的检查一直迫使纳沙泰尔出版社通过里昂转运大部分图书，这要向南绕道，而不是直奔贝赞松、第戎和北方的销售点。尽管写了无数封信，采取了无数的计策，出版社作为货主还是未能实现它的首要目标：开辟一条直达巴黎盆地这个巨大市场的西北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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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沙泰尔出版社是有不少路径可走的——沿莱茵河和罗讷河而下，以及各种陆地路线；里昂至巴黎的货运通道相对便宜而且高效。然而，纳沙泰尔人仍然需要一条西北通道，不仅仅为了节省运输的时间和费用，而且要增加偷运的业务。瞒过里昂管理当局偷运非法书籍的措施老是失灵。走蓬塔利耶和第戎的地下通道，不仅能减轻里昂路线上偷运的压力，还可能成为直达遍及法国中部和北部渴求非法书籍的读者的主要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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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法瓦尔热几乎不需要别人提醒他注意这个当务之急，但奥斯特瓦尔德还是在法瓦尔热日志所记载的指示的首页上写出了这样的提示：到达蓬塔利耶时，他要向让-弗朗索瓦·皮翁探询让书籍货包闯过贝赞松管理当局的可能性，而且通常还要简略“收集边境和沿途其他地方的情报”。默龙在与法瓦尔热的谈话中不经意地透露了这个情报，他的公司在瑞法边境突破了禁止非法书籍的屏障。他在吹嘘默龙兄弟公司的专业水准，嘲笑纳沙泰尔出版社把业务交给它在边境另一侧的竞争对手。他情不自禁地向法瓦尔热吹嘘这个妙招，或许是想说服纳沙泰尔出版社放弃皮翁，把业务转给他们做。当然，默龙只是给出了暗示。他拒绝披露偷运路线，并拒绝说明让货物通过边境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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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瓦尔热一到蓬塔利耶就去拜访了皮翁运输公司的总部。【23】他只找到正在看店的皮翁的儿子，皮翁自己去了贝赞松。小皮翁说他对非法的《百科全书》运输不是很清楚，但是他注意到几份货物通运准单，即海关保税输出证，最近在第戎被处理过（卸了货），并且经由蓬塔利耶返回到位于边境村庄弗朗堡（Frambourg）的海关检查站。货物通运准单是总包税所用以控制进口的关键手段。总包税所是财政机构，权力很大，负责为王国收缴关税和货物税，拥有自己的民兵来执行政令。当一位货车车夫拉着一包书籍来到海关检查站（严格地说是bureau d’entrée，入境处）时，总包税所的官员便出具货物通运准单随货包一起运输，在一个指定的外省首府（ville d’entrée，入境城市）经过检查后，由书商行会的职员进行卸货。之后，货物就可以继续转运至其最终目的地，而车夫则需将附有卸货证（certificat de décharge）的货物通运准单返还给出具该单的海关检查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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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套规程看上去也许只是日益官僚化的法国君主制所采用的繁文缛节，但是很多手续在执行时都很成问题。默龙兄弟不知以何种方式为非法的八开版《百科全书》取得了货物通运准单，而发行八开版《百科全书》的出版商们则说服了第戎书商行会的理事，让-巴蒂斯特·卡佩尔（Jean-Baptiste Capel）用一份卸货证为他们扫除了障碍，从而开辟了八开版《百科全书》向订阅者合法发行的途径。法瓦尔热把整个情况汇报给出版社；出版社通知了庞库克；庞库克向政府负责管理图书贸易的部门报警；货物很快便遭没收。这是1770年代《百科全书》之战中关键性的胜利，价值成千上万锂。而这也是对书籍监管制度的（临时性）突破，因为第戎书商行会并未被授权处理货物通运准单。卡佩尔偷偷谋划了此事，因此纳沙泰尔出版社乘胜而进，与他进行接触，希望他“为了钱也能为我们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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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由《百科全书》带来的插曲，说明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各类中介人从中插手，猖狂地从事把图书从一国转卖到另一国的活动。这些帮忙偷越边境的人（passeur）——偷运者及其各类同谋者——就住在边境地区，【24】而这些地区值得专门进行研究，不仅是因为它们在国际关系中具有战略价值，还因为它们具有独特的文化。(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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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和法国之间小小的边境检查站弗朗堡位于汝拉山脉的高处，法瓦尔热经过它时就踏入了外国领土，就得服从法国国王的权威，遵守法国的法律、习惯和宗教习俗，这些都使得该国的风情与瑞士迥然不同。不过，两国的地理风貌看上去并没什么两样。高耸的花岗岩峭壁下面，是覆盖着冷杉林的山坡和郁郁葱葱的深谷。村庄景象看起来也很相似，陡坡下的房屋沿着泥泞的山路鳞次栉比地排列，墙壁厚实坚固，屋顶铺着木瓦。村民们说着同样的法语，慢吞吞地，带着轻快的节奏，像唱歌一样。一切都显示出亲切随和的汝拉风情，一切却又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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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边境线在地图上标得多么清晰，但在实地却是模糊不清的。对穿越边境的旅行者来说，没有明确的界线，一国与另一国的差别是从多方面渐变的，是地质上、政治上、经济上和文化上的细微差别。统治者常常试图用栅栏把本国与邻国隔开，但是入境处将旅行者带入过渡区，【25】就像在国际机场，一切事物看上去或多或少都一样，连检查护照的职员穿的制服都差不多。在过渡区域需要进行多项检查，物品以及人员都要检查，因为过境牵涉将此前遵守的一套规则换成另一套规则，两者之间存在一种悬停状态，大部分规则可以被打破，或者至少可以被修改，因此边境区域有利于专门从事通关谈判的中介机构发展。这些中介人，不论是直接帮人偷越国境，抑或只是作为向导和货币兑换商，都给地理环境增添了人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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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瑞法边境图书贸易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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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大学图书馆制图部，斯科特·沃克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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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在瑞士边境的许多地点，这类人数量激增，在塔威山谷尤其多，人们就是在此地不知不觉从瑞士跨进了法国。各种商品——不光是书籍，还有印花棉布、钟表和奶酪——都是通过弗朗堡运到法国消费者手中的。1778年，拉穆瓦尼翁·德马勒泽布（Lamoignon de Malesherbes）巡视边境时，得知当地农民不论是法国人，还是瑞士人，全都在进行某种走私活动。他总结说，由于边境管控不严，又有利可图，这种走私活动比较容易，尤其是走私书籍：“两百本非法小册子的货包体积不大。在我看来，很容易夹在各种商品中用马车带过乡村过境。”(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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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掌权者要求对书籍特别关注，因为受到来自巴黎书商行会的压力，政府采取各种措施来阻止盗版书和禁书的进口。为了支持巴黎的出版商，政府甚至对所有进口图书征收高额关税。税率是变化的，但在1772年，税率达到每英担28锂（严格地说，关税是20锂，每锂再加8苏的附加税），即在大多数情况下，约为货物价值的18%。走私者以曾经处理棉布的方式操作图书贸易，因为国家曾为保护国内的丝绸业而对棉布征收过高的关税。当然，图书走私还会产生意识形态上的危险，这种危险自16世纪的宗教战争以来就一直存在。但在大革命爆发之前的那段时期，图书走私说白了就是一桩生意而已，是为满足读者需求而提供的一种服务，并且以多种形式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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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专业的走私形式是人们所称的“保险”。(9)承运人跟出版商签订合同，以规定的费用，保证将货物运过边境。【26】他们雇用当地农民做脚夫，把包裹从位于边境线上瑞士一侧的市镇搬运到位于法国一侧的地下仓库，货运代理商在那里把包裹合成大货包，运给法国各地的书商。如果脚夫被总包税所的边境巡逻队抓住，图书就会被没收，承保人就得按照提货单上定的批发价格赔偿出版商或他的客户。脚夫将会面临惩罚，最严厉的惩罚可能包括在其肩膀上烙上字母GAL（galérien的缩写，意思是船役囚犯），并判其在土伦监狱划船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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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常见的走私形式用到了一些技巧，让非法货物混入通过正常商业渠道运输的货物。纳沙泰尔出版社的员工在给货物打包的时候，把禁书的折帖藏在包装底部，用干草覆盖，或者就把它们夹在合法书籍的折帖中，这种技巧被称作“配婚”（marrying）。（我发现过《芬妮·希尔：欢场女子回忆录》［Fanny Hill：Memoirs of a Woman of Pleasure］和《圣经》的配婚，无神论小册子和《诗篇》的配婚。）通常这种货包在边境是不受检查的。车夫把货车拉到边境检查站，如弗朗堡，海关人员——亦被称为税收员（buraliste）或财政员（receveur）——只会出具一份货物通运准单，而检查将由书商行会，如里昂的那种行会来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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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形式的走私通常是成功的——而且危险性比“保险”形式的低，因为检查常常不过是对货包中最上面的几张折帖扫上一眼而已，如果检查员，即某位行会官员，跟纳沙泰尔出版社有生意往来，或者容易被收买，就更是如此。（不过，他身边也许有当地警察局的一位专门的图书检查员陪同。）为了防止货物在半路上被调包，边境海关人员会在货包外再捆上一根绳子，并打上铅封。在弗朗堡过境处，履行职能的方式有很多。有时，税收员只会出具一份货物通运准单，捆绳子、打铅封这些事情就让邻近市镇蓬塔利耶的另外一位海关人员代劳了，总包税所在那里也有一个办公处——或者，第二位税收员也会把这种琐事留给蓬塔利耶的（受纳沙泰尔出版社或另外某个出版商雇用的）货运代理商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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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过程中，货运代理商（commissionnaire）起到了关键作用。他的手续费用中包含了一笔30苏的小费，用于“铅封、绳索和货物通运准单”；(10)而最关键的是，他承担了货物运输的责任。【27】他通常雇用车夫来完成下一段行程。他的名字出现在货包随附的提货单（lettre de voiture）上，而且他有处理货物通运准单的责任。车夫将铅封完好无损的货包交给书商行会检查后，就会得到附在货物通运准单上的卸货证，而在归途中，他（或者代他处理事务的货运代理商）就会将那些文件存放在弗朗堡的海关人员处。一旦经过处理的货物通运准单被弗朗堡的税收员登记在册，这条法律回路就闭合了。可是，所有的手续和文书工作都是有可能出差错的。假如货物通运准单开具后，货物未能在通常为几个月的限定时间内送达，货运代理商就得支付一笔高昂的费用，有时竟高达2000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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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包书籍，无论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过境运输都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说，从入境处延伸到进口图书的城市——就弗朗堡到里昂的情况而言，运输里程将近210千米——都算作过境，因为这包书籍只有通过了指定书商行会的检查，才算融入法国的经济。(11)因为沿途经手人众多，因此纳沙泰尔出版社必须动员边境地区和法国内陆腹地的各类中介人。让-巴蒂斯特·卡佩尔就是其中一位。1776年法瓦尔热在第戎出差时，就已经摸清了他的情况。他在写给出版社的报告中，说卡佩尔是一位“有实力的”书商，还在行会中行使检查员的职能，而让人非常高兴的是，他检查货包时并未注意到非法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