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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晕头晕脑地捧着《世界数学史简编》,半为掩饰地翻读起来,没想到一下子就读进去了。它本来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学术专著,梁先生的笔法却像讲故事一样,条理清晰,文字干净,注说完整,容易理解,妙趣横生。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数学史研究,并且后来在这一领域内徜徉了很久,读了很多科学史的书,编了很多科学史的书,还著译过几本相关的书,比如《自然数中的明珠》《数学经验》等。我常想,当年如果不是我更喜欢出版工作,一定会皈依梁先生的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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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审稿门”事件之后不久,我向那位老编辑表示对梁著的敬佩。他把我领到书稿档案室,找出梁先生的原稿让我看。阅后,我更加折服得五体投地。整整40万字的书稿,用钢笔一笔一画写成,没有一个错字,没有一处涂改。怎么会这样完美呢?老编辑说:“梁先生写作,选用比较厚的稿纸,写错字时,他就会用刀片将错字刮掉重写,决不肯涂抹。另外,你仔细看梁先生的字,它们的笔画都是绝对准确的,‘点’就是点,‘捺’就是捺,决不会混淆。”接着,他还谈到注释,梁先生坚持在给外国人标注外文名字时,一定要首先标出他的母语国家的名字,然后再根据需要,标注英文或其他语种的译名。他还谈到索引,梁先生坚持一定要列出中文、外文两套检索,等等。实言之,对于一个青年人、一个小编辑来说,这样的书稿范例无疑会产生终生难忘的记忆。1992年,我写《数术探秘》时,通篇书稿真的就没有一处涂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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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梁宗巨先生成为我最重要的作者。他是辽宁师范大学数学系教授,我多次登门拜访,坐在他窄小的书房里,了解他学术研究的思路和动态,甚至更愿意了解他充满个性的生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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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为什么选择“世界数学史”研究?他说:“这是一个学术空白,也容易出成果。你看西方的科学史名著,像丹皮尔的《科学史》、沃尔夫的《十六、十七世纪科学、技术和哲学史》等,都很少提到中国古代科学的贡献。《古今数学思想》的作者克莱因甚至在序言中明确写道:‘为着不使资料漫无边际,我忽略了几种文化,例如中国的、日本的和玛雅的文化,因为他们的工作对于数学思想的主流没有重大的影响。’英国的李约瑟博士发现了这个问题,他毅然投身于中国科学史的研究,结果他的成就轰动整个世界。我们是中国人,更应该有所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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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那本《世界数学史简编》为什么写得如此流畅、如此完美,甚至超越了学术专著固有范式的窠臼?他说,这里面包含着一个人生命的意义,还浸润着生活的泪水和血水。其实梁先生早在上世纪60年代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一部40万字的《世界数学史》书稿。但是,“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打破了他宁静的生活,也摧毁了他的学术研究。他的妻子被说成是国民党特务,他的女儿受到造反派的惊吓而精神失常,他的哥哥梁宗岱被关进牛棚,他的书稿也被付之一炬……等到这一切都烟消云散的时候,他再拿起笔,心中的学问已经化成一种宗教式的崇高与冲动。生活与生命的意义都被结成文化精神的力量,支撑着梁先生那支神来的妙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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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下一篇文章是什么?他说是《零的历史》。此文一发表,就轰动了数学史界。我问他下一部学术专著是什么?他说是《数学历史典故》。此书一出版,台湾九章出版社立即购买了它的繁体字版权。我问他再下一部学术著作是什么?他说是《世界数学通史》。我们马上签下此书的出版合同,渴盼着这部巨著的完成。1995年秋,他终于完成了《世界数学通史》上卷。但是,不久他就病倒了,再也没有了提笔的力气。当生命耗尽最后一点脉动的时候,他精神的支撑也在瞬间消散。1995年11月20日,梁先生溘然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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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1996年元旦的那天晚上,我打开自己的《编辑日志》,试图从“我的作者”栏目中划去梁先生的名字,禁不住热泪喷涌而出。后来,我这样感伤的情绪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世界数学通史》上卷出版,直到梁先生的学生孙宏安、王青建接续完成下卷的写作,直到中国出版集团将这部大作收入“中国文库”,直到今天,我又一次伴着秋日的凉风斜雨,回望那一点书与人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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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宗巨:《世界数学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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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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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坚守理想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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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出版就这样快速地变化着。先是政事分开,接着就试点企业化;可“试点”还没有试完,一下子又全面铺开了。当然,有了“与时俱进”的观念,我们就不必慌张,一切自然在掌握之中。正值此时,我收到《中国编辑》的约稿函,说是要讨论一下“坚守编辑理想”的问题——真是一个好题目!我一个做了20多年出版的编辑,哪里是要坚守,简直是想赖着不走。现在却要讨论“坚守编辑理想”,看来这阵营中确实出现了某些思想的信风。那也是必然,正所谓“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只是我这个惯于“抱残守缺”的人,一谈到理想,就会想到那些兢兢业业的先辈们。他们历经沧桑,不为时势所动,抱着一个宗旨,终日伏案劳作。这样的精神,更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我更敬重他们!于是,冲动之余,就有了下面的一些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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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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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原先生刚刚离开我们。他是一位智者,更是我们的导师!如果他活着,此时我一定会发个“伊妹儿”,向他请教如何“坚守理想”云云。现在不行了,好在陈原先生的精神还在。你看,沈昌文先生参加陈原先生的追悼会,逢人却说:“我刚从陈老总的聚会上归来!”有人问:“你看到陈原先生面色如生么?”沈先生说:“没有啊,为什么如生?我看大家的面色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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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陈原先生确实还活着。一说到编辑理想,我立即想到他的那句名言——“作为一个编辑,作为一个老总,他的自我修养的头一条,应当使自己成为‘书迷’。”为什么?他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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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奉献给出版事业者,无一不是书迷。迷上了书,即迷上了这事业,百折不回头。局外人有取笑者,管他呢——水来土挡,因为迷上了书。钻入书林,迷上了书,然后知书味,知了书味,则什么闲言碎语,什么风险,什么打击,什么挫折,什么什么,都不怕了……书迷与文明共生,甚至过着一种淡泊宁静的自我牺牲生活,具备一种虔诚的殉道者精神。默默地勤劳,做出无私的奉献。不是为了黄金屋或颜如玉,决不只是具有“职业”道德,书迷已超过了“职业”,他的职业性责任感,已升华为对人类文明的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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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摘自陈原先生的一个讲演稿,名曰《总编辑断想》。我喜爱此文近乎痴迷,甚至专门为之出版了单行本。值得提及的是,沈先生的“后序”更是解得真切。他说:“陈老出版观念的许多新发展,我已不及实践,以是恨恨……从这里看,年轻的读者朋友,你们在还能把陈老的经验付诸实践的大好时光读到这本书,是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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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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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段时间里,出版界还有一篇文章,振聋发聩,这就是刘杲先生的大作《出版:文化是目的,经济是手段》。刘先生是我们的老领导,身居高位,或高堂讲章,或指点江山,他从不讲官话套话。尤其是他的微笑,他的平和,他的从容不迫,让人体会到文化修养与文化传承的魅力。在刘杲先生那里,“文化”就是生命,是一个出版人的生命,是一个民族的生命,是人类的生命。例如,谈到“文化大革命”,他说:“陈翰伯的话给我印象最深,‘文化大革命的教训,就是永远不要再搞文化大革命了’,一句话就说透了,有什么可分析、可争议的?什么‘二八开’‘三七开’‘四六开’,甭开了!”这话让我刻骨铭心。由此联想到眼下改革的热浪,我们永远不能忘记“文化”这个精髓!有了这个基本精神的确定,“坚守”就不再是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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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杲先生还有一篇文章,着实让我激动了很久,即他为《中国编辑》创刊号所写的发刊词,题为“我们是中国编辑”。此文文采飞扬,充满激情。他不但激励着我们的斗志,更让人感叹一位职业出版家的情操,同时,我还想到“历久常新”的意义!其中一段,就足以鼓起我们“坚守”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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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编辑,堂堂正正,浩浩荡荡。在这支队伍的前边,我们望见张元济、邹韬奋、胡愈之、叶圣陶、陈翰伯等众多先贤的背影。前人霞光满天,后人朝气蓬勃。我们前赴后继,鹏程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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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体会到一种纯洁的情感,一种坚强的意志,一种即使历尽人间遭逢,依然百折不回的人生态度。我们这一代人,实在是太需要这样的“精神注入”了。我还建议,若有闲暇,就再读一读刘杲先生为《编辑人的世界》一书所写的序言——“美国编辑怎样看待编辑工作”。总之,他的理念是完整的,是一以贯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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