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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全书读下来,却是牵动起另外的情感,乃至不时掩卷沉思。忆昔尝从林夕兄游,留心于目录版本之学,然而愧无林夕兄洽闻强记之天分,能够触目洞中机要,因此感兴趣者,不过系于书里书外的故事而已。二十多年过去,在这方面学无寸进,读新一代藏书家的著述,关注的也还是故事。当然此书的兴趣点本来不在目录版本之学,而是以对所藏之书(包括往来书信和档案)的透彻了解以及对书之前主人的悉心体贴,深入于一代人的遭际。只是因为这里的故事太近,且多是伤心之题,貌似轻松的行文,读来总觉沉重。人的被捉弄,捉弄人的人和被捉弄的人同在一个悲剧中不断转换脚色,颠倒岁月中真实的荒诞,在作者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更呈现出悲剧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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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时代都有它的悲剧,但未必每个人都是悲剧中的人物,似乎惟有“文革”,干净彻底,使得每一个人都无可幸免成为悲剧中的脚色,是真正的史无前例。其实对于“文化”的“革命”,“文革”前的十来年已经揭开序幕,锣鼓声动,渐次上演,这一时期,实在可以称作“前文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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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善必来中国》、《失去的微笑》、《可堪白头张公子》、《祭祀天神者走向天神》,谈高善必与金克木,谈聂鲁达与《聂鲁达诗文集》、张伯驹与《春游琐谈》、路翎与《平原》,都是读来令人痛切的叙事,虽然作者是一以贯之的“冷面”。《李平心之死》,系据华东师范大学“李平心专案组”档案勾稽而成,以作者用笔的分外冷静、节制,而更觉惊心动魄,结末的几句尤其意味深长——“一个冗长的故事在肃穆的骨灰安放仪式上结束了。哀乐,花圈,挽联。如果李平心在这个仪式上突然复活,站在自己巨大的遗像面前面对生者,他还能认出自己的儿子、前妻、同事、领导、学生吗?他会不会对所有人深深鞠上一躬,然后用手扶一扶眼镜,说上一句:‘谢谢。我在那边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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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曾读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平心史论集》(吴泽主编),关于“李平心之死”,此集编者所作《前言》有如下几句:“平心教授是一位治学严谨、坚持真理的学者。一九六五年十一月,阶级异己分子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出笼后,他极为愤慨,立即写文章与姚文元之流进行了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斗争……戳穿了姚氏父子一贯反党反人民的反革命老底。在‘四人帮’的残酷迫害下,平心教授于1996年6月20日含愤去世。”“在‘四人帮’的残酷迫害下”,含愤或含冤去世,是一句程式化的语言,概用于叙述颠倒岁月中横死的知识分子。不妨设想,若干年后,待“文化大革命”的身历者从这个世界全部消失的时候,人们在不同的人的生平中反复读到这一句相同的叙述,是否会觉得不可思议:“四人帮”者,何方妖魔也,有如许之大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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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篇题作“红旗广场”,似乎是“代后记”的性质,文字则颇有画笔之魅,随着它,便进入一个现代派画作的展厅,一幅一幅看过去,也如同把全书的大部篇章重新检阅一过。“‘文革’很快过去了。红旗广场上的群雕需要作出改变。李玉和手里高举的红灯被去掉了。戴柳条帽的工人手里拿着的报纸变成了一张白纸,原来印着的《人民日报》社论《这是为什么》不见了。那个警惕的红小兵右手的板刷和左手提着的糨糊桶不见了。雷锋、王杰身后的三面红旗也不见了。好几个人紧紧攥着的《毛主席语录》消失了,他们的手里空空如也,他们刚毅的目光空空如也,一代人的十年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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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作者笔下也有令人快乐的书,比如张充和的《桃花鱼》(《薄英,充和,桃花鱼》)。“张充和与薄英,一老一少,一中一西。通过《桃花鱼》,通过这本回归之书、安静之书,他们交换各自对世界的触感。”这是写书人和做书人相与相得的最佳境界。喧哗的世界里,本来应该有很多如此谐美与宁静的一角。不过彼此之间有龃龉、生误会,也很常见,在正常的社会里,不会构成大风大浪,因此可作逸闻佚事读。读《商务印书馆旧档漫谈之一——涵芬楼影印〈正统道藏〉二三事》、《商务印书馆旧档漫谈之二——〈郘亭书画经眼录〉的第五种版本》,方见出藏书家的本色。博稽幽讨,而举重若轻,指画从容,一部书与围绕着书的一圈人,于是尽皆“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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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之于藏书,也许并无“载道”之志,然而系于其中的人文关怀,却每每情不自禁。《〈谢辰生先生往来书札〉杂记》一则,末尾写道:“下次再去东方广场购物,我准备干一件大事。我要站在长安街南侧,对着这排把王府井和东单串联起来的大保险柜,狠狠地骂上一句”——以下是一句粗口,然后作者说:“没什么用是吗?但以此向谢辰生先生致敬。”为了这样的心愿,我也在此向小我二十岁的作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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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书之徒》,陈晓维著,中华书局2012年5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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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2012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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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书来 新文学旧书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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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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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旧书”,至今尚无公认的确切的定义。线装古籍(含民国时期的线装书),当然可包含在广义的旧书之中,但现今讨论旧书,线装古籍另行单列,是并不纳入其中的,就像大学和大型公共图书馆大都设有古籍部,却无旧书部一样。又或谓可以“近代文献”名之,可是1949年以后的出版物也早已进入旧书流通领域,有些藏家已经以收藏1949年以后某个专题的旧书为己任。可见要界定“旧书”,还真不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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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限于篇幅,本文所讨论的就以民国时期印行的新文学“旧书”为主,兼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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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代公私合营后,个体旧书业不复存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上海仅有一家国营的“上海旧书店”,除了福州路总店,就笔者记忆所及,尚在四川北路、提篮桥、南京西路、静安寺、淮海中路等处设有门市部,负责收购和出售各类旧书。但民国时期旧书是严格控制的。福州路总店内又有内部书刊门市部,所谓店中之店是也。内部书刊门市部门禁森严,必须凭单位介绍信才能进入,介绍信又讲级别,来头越大,进入的范围就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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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民国时期旧书标价甚廉,大多数都是几角钱一本,只要你有资格进入内部书刊门市部,眼光独到,再加上运气好,就一定能觅到宝贝,这在姜德明、倪墨炎等新文学书刊收藏家的著述中有大量的记载,令人神往。余生也晚,因研究兴趣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对新文学旧书也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总算及时赶上末班车,有幸买到一些。例如沈从文代表作《边城》1933年10月生活书店初版本,且有作者毛笔题签,价0.60元;巴金著散文集《忆》1936年8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本,有作者钢笔题签,价0.70元;杨绛译《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散文作品》1948年9月商务印书馆初版本,也有译者毛笔题签并钤印,价仅0.20元;唐弢著杂文集《识小录》1947年12月上海出版公司初版本,系作者题赠傅雷者,价0.60元,等等,而今视之,简直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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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笔者购买民国时期新文学旧书其实不是从上海始,而是起自北京。1970年代末在北京参加《鲁迅全集》注释定稿工作,星期天无事到离人民文学出版社不远的中国书店灯市口门市部浏览,一次见到一大批鲁迅研究著作,从台静农编《关于鲁迅及其著作》1926年7月未名社初版本到荆有麟著《回忆鲁迅》1947年4月上海杂志公司复兴一版,总共有三十余册,欣喜若狂,全数购下,记得花去十七八元,占去我半个月的工资,当时算是豪举了。直到数年前,我才发现这批书全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先行者、唐弢称之为给过他不少帮助的赵燕声的旧藏。北京的旧书店当然以琉璃厂和隆福寺最为有名,下面还将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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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中期,上海旧书店举办过几次大型旧书展销会,文史哲一应俱全,一种书十几几十本复本也不在少数,记得王独清译但丁《新生》和辛笛新诗集《手掌集》都有一摞。展销会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姜德明先生还专程从北京飞来淘书,当然是满载而归。但是书价已在悄悄提升了,虽然幅度不是很大。且从这一时期笔者所购书中举几个例子。谢六逸著散文集《茶话集》1931年10月新中国书局初版本,系作者题赠本,价1.50元;赵景深著散文集《文人剪影》1936年9月北新书局再版本,也系作者题赠本,价1.80元;韩侍桁评论集《参差集》1935年3月良友图书公司精装初版本,作者签名编号本,价3.00元,等等,就可说明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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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市场经济的兴起,旧书业一统天下的局面迟早会被打破。约从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起,北京潘家园旧书市场和上海文庙旧书集市均应运而生,而且不断发展,尤其是前者形成了闻名海内外的规模效应,李辉、谢其章、赵国忠、方继孝等学者和藏家都在潘家园旧书摊上有重大的发现。笔者人在沪上,到潘家园的次数屈指可数,理所当然成了文庙旧书集市的常客,一连七八年每到周末必起早赶去文庙搜书,在乱书堆中拣宝是一乐,与卖主讨价还价,斗智斗勇也是一乐,确也时有斩获。书价当然也水涨船高,起初购一本傅雷译《幸福之路》(罗素著)1947年4月南国出版社再版题赠本,缺一页封底,价仅2.00元,到购梁宗岱题赠林语堂的《诗与真》一集1935年2月商务印书馆初版本,就已是数百元了。值得欣慰的是林语堂旧藏中的许多稀见旧书,胡适题赠林语堂的《神会和尚遗集》初版本、周作人题赠林语堂的《陀螺》初版本,以及丰子恺、杨骚、刘大杰、章衣萍、谢冰莹、黄嘉德等等的签名本,还有有名的《晦庵书话》中提到的宋春舫独幕趣剧《原来是梦》,褐木庐1936年5月初版自印本,非卖品,只印五十册,“印数奇少,遂入‘罕见书’之列”,均收入笔者囊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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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国营的旧书店,也开始了各种经营。记得九十年代初陪同台湾学者秦贤次、吴兴文兄等到京选购新文学旧书,就在琉璃厂“海王村”流连忘返。这“海王村”到底什么性质笔者至今弄不清,大概是个人承包的。拿出来的旧书真多,令人眼花缭乱,又可从容地挑选,大宗的为秦兄所得,现在都已捐赠给台湾“中央研究院”了,只要读一读十六开本两大厚册的《秦贤次先生赠书目录》(2008年7月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编印)就可明了。笔者当然也搜集了不少,如胡适著《尝试集》1920年9月亚东图书馆再版本,系作者题赠北京大学图书馆者,价25.00元;卞之琳第一部新诗集《三秋草》1933年5月5日初版,沈从文发行,价16.00元;废名短篇小说集《桃园》1928年2月古城书社初版本,价35.00元;更有俞平伯毛笔题请“玄同师诲政”的《杂拌儿之二》1933年2月开明书店初版本,当时为吴兄所得,前几年友情让于笔者,等等。价格比前一阶段又明显高出了不少,只比旧书集市的买卖交易稍低了。而在上海,名噪一时的“福德广场”个体旧书店群和现仍存在的新文化书店,则又是别种经营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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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市场的再次重大变革就是拍卖的介入了。犹记九十年代后期北京中国书店主办古籍和旧书流通研讨会,笔者应邀出席,会后紧接着举行中国书店首届旧书拍卖会,笔者仍然参与,首次举牌争夺,拍下施蛰存毛笔题赠“从文我兄”的第一本散文集《灯下集》1937年1月开明书店初版本、林庚毛笔题赠“子龙兄”(陈世骧)的新诗集《春野与窗》北京文学评论社1934年初版本等书,前者1300.00元,后者800.00元,所费不菲。当时还健在的施蛰存先生得知笔者拍得《灯下集》后,还批评道:你花那么多钱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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