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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被摧毁的生活 布洛克的理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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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毫无原则地钟爱劳伦斯·布洛克的作品，尤其是《自以为是鲍嘉的贼》，关于雅贼的系列侦探小说之一。所谓雅贼，当然还是贼，不过有一些雅好，比如喜欢画画、研究哲学、热爱文学、喜欢运动等等，伯尼·罗登巴尔就是这样一个附庸风雅的小偷。在我看来，与其说此人是一个小偷，倒不如说他是一个理想的文艺青年。与其说布洛克写了一本小偷小说，不若说他写出了世俗的理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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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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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小偷和书的故事，我们耳熟能详的莫过于孔乙己。只不过，论偷的技术，孔乙己显然水平有限，连一个业余的贼都算不上。没偷到书不说，还被抓了个现形，给打断了腿。因为孔老师好歹也是读书人，这就给偷书染上了一些文艺气息，所谓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算不算偷，那是法官的事，但要论偷术，就得由同行来判定了。这事儿要是让伯尼知道，估计得笑掉大牙，甚至会觉得孔乙己给小偷这一行抹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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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尼是谁？孔乙己的同行——专业的梁上君子，开锁高手，顶级小偷。论专业水平，高出孔老师N级，两人堪称云泥之别。与孔老师相同，伯尼也是爱书之人。书的神奇在于，可以给人装饰作用，是人的灵魂化妆品。粗俗如屠夫，爱读两本书，也是可爱的；设计化妆品的女人，倘若混迹文化圈，就是女神级人物；当官的读点书，叫学者型官员；生意人读点书，叫儒商；当兵打仗的读点书，叫儒将；流氓沾点人文气，就是大亨。但如果你什么都不干，不当官，不做生意，不带兵，也不当流氓，只是单纯地读书，可能就是书呆子。可见，读书也有些势利，不爱单干，偏爱依附某些成功人士。比如，像伯尼这样小偷界的成功人士，爱读点书，世人就称其为雅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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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尼不仅爱书，还在百老汇大道，开了一家二手书店，并且是独资老板。一开始，伯尼没料想书店能赚钱，就是当个体面的门面和文化消遣的差事。要是来些同道中人，可以在书店共商大计。试想一群小偷，在书店里开工作会议，这是多么有文化气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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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伯尼意外的是，书店竟然实现了自给自足，利润虽然微薄，但是比较稳定，碰到书店打折生意好时，甚至还能养得起他。伯尼考虑到确实需要一个地方洗洗钱，毕竟他的钱来路不正，索性买下了这个门面。店是自个儿的，想怎么经营，都没有问题。如果收支平衡，那很好，意外之喜。如果入不敷出，不碍事，伯尼可以随时找到开锁的目标，很快就能偷个三五百美金，补贴书店开支。这简直是完美的计划，用书店洗黑钱，用黑钱弥补书店经营。在犯罪与审美之间进退，这是小说家的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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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窃，作为一种见不得光的行业，从来就有大小之分，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从历史上来说，偷也造就了历史，以偶然性的方式参与了历史。鸡鸣狗盗，助战国的孟尝君逃离樊笼。侯成半夜里，偷走赤兔马，献给曹操，害死了吕布。蒋干盗书，离间了曹操，杀了大将蔡瑁与张允，成全了赤壁大战。偷盗，不仅是技术，也是战术。历史的迷人之处，不正在于偶然性导致的传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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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小偷在现实生活中，遭人讨厌，即使讲规矩的老炮儿，去偷别人还行，别偷到我们自己身上就是。偷到我们自己身上，人们都要骂娘的。鼓上蚤时迁先生，飞檐走壁，偷坟盗墓，名满江湖，读者喜爱得很。可是论地位，在梁山好汉中只排名一百零七，倒数第二，这与他的名声很不相称。人们的心态也简单，喜欢归喜欢，道德还是要讲的。别人的笑话可以看，自己的笑话不能发生。西方也一样，普罗米修斯哪怕为人类偷来火种，也要承受宙斯的惩罚，被绑在石头上，天天被老鹰啄食肝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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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尼是布洛克虚构的小偷形象，其传奇性还只是存在纸上，他世俗身份上的文学性尽管让不少读书人喜欢，但其传奇性显然不如真实人物更让人津津乐道。弗朗索瓦·维庸是中世纪杰出的抒情诗人，法国人（注意这一点，历史上的法国人向来妖孽），以市民抒情诗风冲破了贵族抒情的窠臼，此君虽然受过高等教育，却遇人不淑，爱上了偷东西，不断地入狱，出狱后继续偷，他的一生流连于写诗和偷东西这两项事情，都给他带来了历史名声。另一个与偷窃如影随形的作家，也是个法国人，名字叫让·热内，文学怪才，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偷，一个杰出的文学家，荒诞派戏剧的大师。为了纪念偷盗岁月，他还得意扬扬地写了一本书《小偷日记》，不但有文学价值，还极有社会学价值，当然了，还具有工具书价值，是一本小偷修炼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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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举了两个法国人的例子，并不等于说偷东西就是法国作家的基因，作家偷东西，这种癖好，放在众多的文学癖好之中，也算不了什么，不过有些出格而已。虽然他们俩偷窃成名，惹下了不少麻烦，但时过境迁，如今已经成了逸闻和掌故。我们主要还是把他们当作家来看待，小偷小摸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爱好。不过也说不定，这是我们后来者的一厢情愿，很有可能在这两位爷看来，小偷才是他们的正经事业，写作不过是业余的舞文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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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帅楚留香，盗圣白玉堂，小偷如何登堂入室成了小说主角？正人君子不招人待见，这本身就是文学创作、影视创作的不二法门，那些被人记住的主角们，基本都不是高大全的人物。当布洛克选择了小偷这个职业加在主人公身上，没有嗜好的小偷也只是个普通的小偷，浑身充满特点的小偷才是文学形象。这是一种小说策略，也是一种人生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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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洛克的笔下，伯尼这个老板，比起其他老板，显然要逍遥和滋润得多，不愁买卖，赚不赚钱无所谓。这要搁在今天，光是拥有一家书店，就够无数文艺青年喜笑颜开了，何况还不用担心倒闭、不用操心经营，简直是梦寐以求的乐事。不过，可别以为伯尼真是糊涂蛋。在书这事上，他可不是外行，尽管比不了孔乙己知道茴字有四种写法，伯尼对书的版本和历史可下过不少功夫，眼光很毒，总能收进价值不错的二手书，转手也能卖出去。书店老板作为职业，显然是一个更为体面的头衔，至少比他的第一职业能见光，毕竟他没法对人自我介绍说——你好，幸会，我是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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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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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伯尼来说，小偷、书店老板也只是职业，就像孔乙己好喝两口一样，他也有一个相当文艺的爱好——看电影，特别是亨弗莱·鲍嘉的片子，他是鲍嘉的铁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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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嘉，美国演员，先是凭代表作大名鼎鼎的《卡萨布兰卡》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到一九五一年凭《非洲女王号》加冕奥斯卡影帝，一九九九年被美国电影学院评为电影诞生一百年以来最伟大的电影男演员。鲍嘉身上有硬汉气质和相信自己的个人主义精神，这位孤独的银幕“反派”形象是电影史的珍贵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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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是伯尼心中的偶像，要知道他可曾在十五天内，看完了三十部鲍嘉主演的电影，这得是多么疯狂的迷恋。伯尼甚至相信，银幕上的鲍嘉可以告诉他应付人生所需要的一切，为此每到关键时刻，他总是想如果是鲍嘉会怎么干呢？然后把自己想象成鲍嘉，根据银幕上鲍嘉的性格做出抉择。当有人说他身上有一种像鲍嘉的浪漫气质时，他心里简直乐开了花。硬派，孤独，浪漫，这些词语也可以用来形容伯尼自己。化身为鲍嘉，或者说鲍嘉附体，是伯尼面对生活难题时的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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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塑造好伯尼，布洛克真下功夫。除了给伯尼一份书店老板的身份和工作，还让他喜欢电影，偶像是极有品位的鲍嘉。电影的加入对文学形象的塑造有何用呢？既丰富人物的性格层级，也表现人物的性格内容。电影是一种媒介，一个人与一群人可以借此交流。喜欢怎样的电影作品，可以透露出一个人的趣味。通俗地说，喜欢昆汀的与喜欢诺兰的，趣味自然不一样。喜欢王家卫和喜欢张艺谋的大概也是两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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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鲍嘉的小偷，会是怎样内心澎湃的小偷呢？这可说不好，喜欢英雄的不都是好汉，也有黏黏糊糊的软蛋。诺奖得主V.S.奈保尔先生，在神一样的作品《米格尔大街》里，开篇就塑造了一个“鲍嘉”。因为电影《卡萨布兰卡》的走红，小伙子们纷纷仿效鲍嘉那种冷硬的姿态，人们在叫他鲍嘉以前叫他佩兴斯，“他眼睛很小，总是睡意蒙眬，脸很胖，头发黝黑发亮，手臂圆润丰满。可他并不滑稽。他做什么事情都不慌不忙，即使洗牌时舔一下大拇指的动作也十分优雅”。“他是我见过的最百无聊赖的人”，小说里这样定义此人。奈保尔的“毒舌”，冷静镇定，冷不丁来一句，真让人受不了。不慌不忙的优雅的百无聊赖的“鲍嘉”，真让人忍俊不禁。奈保尔的句子，是一边建构，又随时消解。对词语的运用，与其说是信手拈来，不如说是奈保尔杰出的叙事能力里，透露出的对人的敏锐观察和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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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文化符号的鲍嘉，能够唤起西方读者的共同记忆，就像喜欢张国荣的鲍嘉一样，那在中国就会理解为忧郁的男子。不论奈保尔如何消遣鲍嘉，在布洛克看来，喜欢鲍嘉的小偷伯尼不是“百无聊赖”的人，恰恰相反，他颇有担当，且有生活乐趣。布洛克谈到如何塑造小说角色时，提到三点：一要有可信度，二要获得读者的认同，三要有原创性。喜欢鲍嘉可以算是一种性格标签，标签能够发挥作用，根本在于伯尼的原创性，一个明知盗窃有罪但就是忍不住技痒的雅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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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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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尼就是这样一个人，爱书店，爱电影。但伯尼时刻不会忘了他的第一职业是小偷。关于这个古老的行当，伯尼有自己的判断和原则，所谓盗亦有道，他只偷有钱人，不拿穷人一针一线。他只偷体积小的好东西，如玉雕等古玩，邮票、钱币等收藏品，偶尔也来一张画，简单来说就是你缺了也不会死，而且很可能已经投了保险的东西，比如他就绝对不偷心脏起搏器，哪怕是纯金做的也不下手，那会要了人的命，只求财，不害命。这些让他在圈内有不错的口碑。行行出状元，伯尼就是小偷圈的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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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上小偷这一行，伯尼自己也认为，是一份堕落应该受到谴责的工作。他也尝试过放弃，可是做不到，哪怕在拥有了书店之后，也没能金盆洗手。因为伯尼就擅长干这个，不仅有开锁的高超技巧，而且对此具备杰出的天赋，没有锁可以难倒他。小说中不无夸张地写道，当他轻松破解一道道锁，登堂入室时，顿时有一种超然脱俗的感觉，在他而言那是神奇时刻。不能浪费自己的天赋，这是多么珍贵的人生经验。天赋，只有天赋，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这方面得心应手，也是脱离不了这一行的原因所在，这行带给他成就感和满足感。对一个文艺青年而言，成就感就是丈量生活意义的标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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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小说的魅力，捕捉生活情景、塑造文学细节的魅力。破解难题后的成就感，是一种人类共同的情感。建国立业、求欢得手、扬名立万，成功后的感觉飘飘欲仙，生理和心理上得到双层满足。这种成就感，不分人物大小、地位高低，小偷破解一道道锁，同样如此。从这个意义上讲，布洛克将小偷层级提升到这个地步，也是一番苦心，有着意外的文学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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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尼自己也承认，他的职业就是小偷，但他否认自己是盗窃狂。他说，既然选择了这一行当，从职业道德来讲，小偷就是该好好偷东西，这跟警察就该抓小偷一样简单。不但要偷，还要勤学苦练，不断提高偷盗技术，不然就不是合格的小偷。宽容一点说，伯尼倒称得上一个有职业操守和偷盗哲学的小偷家，用我们中国的老话讲，干一行真爱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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