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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无比沮丧,只有深陷恋爱中的人才讲得出这样欲盖弥彰的情话,明明是爱,却又装作无所谓。马洛显得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长久以来的自尊和对人性的了解,使得他面对这个已经爱上的女人,不敢靠近,不敢尝试,似乎也难以承受可能的失败,马洛主动地逃避了这段情感。关于这段逃避,关于这个名叫琳达的女人,日后的钱德勒念兹在兹,在《重播》中再续前缘,再后来终于结婚。再沉稳的人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爱上一个人,然而成熟的人更知道,对于自己得不到的,只能好好说一声再见。告别,不是为了以后相见,真的是知道以后不会再见,因此才会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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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道了别。我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视线中。我反身爬上台阶,走进卧室,将被褥一条条掀开,从头重铺了一遍。一只枕头上有一根黑色的长发。一团沉甸甸的铅块堵在了我的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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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道别就是走近死亡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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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say goodbye is to die a little.”。这一句实在动人。一直在想该怎么翻译这句话呢?告别就是死去一点点,或者翻译成:每一次道别就是走近死亡一小步。其实直译本身就很美。有很多告别,就真的成了永别。是不是有时候不告而别更能保持一点完整?对马洛来说,爱过就是爱过,爱是否就要朝夕相处?就要以婚姻的形式加以固定?他的决定没有大到完全改变自己。这是中年人的不幸,年过不惑的男人,要么炙热如初,要么灰心淡然。婚姻并不保险,在大多数侦探小说中,婚姻不仅不保险,甚至还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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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生活中的钱德勒爱上了一个大他十八岁的已婚女人,女方离婚后,两人生活在一起,度过了漫长岁月。看上去美好的爱,延续到了婚姻,激情变成了日常。钱德勒夫妇后来经历的婚姻折磨之痛也只有钱德勒知道。两人似乎都没有勇气结束这段婚姻和感情。从马洛来说,他同样没有能力去承受一段感情最终的破碎,唯有在开始盛开时转身。作为读者,我并不喜欢马洛这一点,这个多少有些自负、自恋的中年人,是钱德勒身上的部分影子在表演。但我承认,钱德勒是对的,马洛也是对的,保持爱的方式不是想尽办法保鲜,而后等待爱之花慢慢枯萎,终于凋零,实在过于残忍。在最美的时间剪断它,也是爱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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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德勒是有心的,在写这段感情时,小说家几乎忘记了马洛是干什么的,破解案件之谜可以随时被搁置不谈,说到底,被一个多金的、性感的、勇敢的女人爱上,是一种文艺梦想。这样的女人有吗?当然有,只是马洛遇上的概率太低。读者想看到圆满的结局,钱德勒知道没有结局,于是两人相互告了别,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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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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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是雷蒙德·钱德勒的忠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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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读过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就会对村上春树在《刺杀骑士团长》中的枝蔓写法见怪不怪了。村上沉迷于写一个物件,譬如一辆车、一张黑胶唱片,抑或一道菜、一幅画,都可以从钱德勒这里找到来处。村上相信文字的魔力,比如用音符可以描绘出一把扫帚的样子。村上习得了钱德勒的方法,但对于为何迷恋细写一件物件,并没有钱德勒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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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德勒的枝蔓和离题别有用心,他并不是无意识地放任笔法。老钱在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枯燥”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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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卫生间里匆匆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定时器的铃声刚好响起。我关掉火,把咖啡壶放在桌上的一张草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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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描写太细致,简直到了任性的地步,这似乎并不符合小说该有的简洁,至少小说细节不是这样呈现的。当然,大部分读者对此无所谓,轻轻一扫就过去了。不愿意动脑筋的读者实在太多,在习惯被故事牵着走的今天,哪怕一点点耐心都变得稀有。狡猾的钱德勒意识到了这一点,为此他犯忌般地进行了一个小说家本不该有的自我解说,哪怕为此可能遭受指责,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说清楚了一个极重要的小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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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干吗要不厌其烦地跟你们说这些?那是因为,屋里紧张的气氛将每一件微小的事情都放大为一种表演,一个清晰的、无比重要的动作。正是在这种极端敏感的时刻,你所有的无意识动作——不论多么根深蒂固,不论多么习惯成自然——都成了一个个独立的意志行为。你就像是一个患了小儿麻痹症之后,重新学习走路的人。你不会将任何一件事情视作理所当然——我说的是“任何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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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服膺这样的解读。神一般的叙述者开口在言说。钱德勒几乎在示范一种写作方法,在什么情况下细节允许被无限地重视?只有在紧张的情况下,时间会变得漫长,细节会得以充分展现,特别是在紧张情况下人的动作会变形,原本自觉的动作被赋予了不自觉的动机。以此打量当代小说,你会发现有的小说家根本不知其为何物,以自以为是才华实则无知的方式对待细节。看似毫无关联的细节,并不是真的没有关系,否则就变成无意义的堆砌。变成意外的紧张,让动作和做出动作的人意识到了时间的存在,分神的同时试图集中精力去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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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地,钱德勒也在示范一种有效的阅读方法,如何去捕捉意志之下分离的表演,看一段描写,观察一个人的表情,乃至现场看一段演出,用钱德勒的方法都可以看出。如何去读懂一个作家埋藏的引线和炸雷,如果他有能力埋雷的话?钱德勒的解读要提醒的,正是被未经训练的读者所错过的风景。如果没有意识到这种紧张的境况,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滑过这段话,被情节携带着朝前奔走。当阅读的愉悦被情节所左右,钱德勒看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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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钱德勒,他知道很多人不会注意到这些,于是他自己索性说了出来。他真正迷恋的正是这些充满张力的瞬间,不是短暂的瞬间,应该是那漫长的瞬间,是的,魔术手一般将瞬间拉成了漫长。钱德勒让叙述者停下来,变作解说员,重新解释刚才的动作所包含的意义。额外的收获在于,我们在回过头去重读刚才的段落时,得到的不只是认可和醒悟,在钱德勒的提醒中还感受到了其他的内容,可能是与上一段无关的信息,即以往的习惯在意志之下变得分离后,即便像往常一样行事,也变得不太自然。这就是表演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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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喝一杯水,和表演喝一杯水,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区别在哪里?喝一杯水不见得有额外的信息,喝就是了。表演喝一杯水则有附着的信息,譬如为什么会在此时喝一杯水,以及受周围环境的影响,该怎样去喝一杯水。如果说没有一件事是顺理成章的话,那意味着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们如何去分辨表演和真实的界限。这才是文学的事情。表演的意义正在于将无意识的日常变成有意识,有意识地去生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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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自信的钱德勒,对文字所能到达的效应边界颇为自信。想起当年钱德勒在好莱坞写电影剧本时,给他打下手的是日后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福克纳。现在难以理解,桀骜不驯的福克纳当年怎么肯给别人当助手。没什么复杂的,电影是对白的艺术,谁会写对白谁就是电影的宠儿。钱德勒在写人物对白以及呈现某一刻并照亮这一刻的时候,很有一套,相对而言福克纳并不善此道。钱德勒的人物对白,常以答非所问却又意在其中的方式推进,在错位中生成对话的纵深感,置换为电影语言,具有相当的表演空间,对电影演员和导演来说有空间发挥。钱德勒就是大手笔,有随手点石成金的本事。给钱德勒当助手,福克纳一点儿都不跌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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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德勒从事写作之前,在一家石油企业做事,工作稳定,收入不菲,就是爱喝酒,终于误了事情,加上感情上的动荡,他终于把工作也喝没了。为了生存,他才开始写侦探小说,一开始写的多是短篇小说。一个人生活状态不好时,创造出来的小说人物自然沾满小说家的习性,譬如总是爱喝上两杯。钱德勒本质上就是一个酒鬼。第一部长篇小说《长眠不醒》出版时,钱德勒已经五十岁了。这样年纪的小说家,即便为了赚钱,也不肯完全写与自己无关的东西。马洛形象的动人,就是钱德勒本身形象的折射。于是在钱德勒的小说中,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捕捉到许多闪闪发光的洞见,譬如关于报纸这个行当,借着媒体大亨的嘴巴,钱德勒告诉我们,所有的新闻媒体本质上都是生意,新闻理想也是生意的一部分。金钱的腐蚀性并不仅仅体现在钱能买到人们所需要的大部分东西,也在于钱自身会有回环的逻辑,在工业化的进程中,钱让人们的审美开始趋同,本来参差不齐的生活正在变得一样。还有就是关于友情和爱情的言论,比如“告别就是死去一点点”,这都是小说家自己的觉悟,在小说中得以释放,也得以妥帖地安放。个人洞见和私人阅历如何在小说中完美地插入,钱德勒展示了很好的夹带私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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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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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我的尊严是很独特的。那是一个一无所有者的尊严。要是我惹你烦了,那我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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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马洛的话。自尊是一个利器,伤人伤己。可对很多人来说,尤其对一个男人来说,如果除了那可怜的自尊,别无长物,那么自尊就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这种自尊,即便心痛得打滚,也不会轻易臣服。男人的自尊是一种迷幻药,对爱他的女人来说,这就是一道锈住了的枷锁,有钥匙也打不开,除非毁掉它,连同这个男人一起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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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说到尊严,就像钱德勒在小说中强调的,大部分人的一生得用一半的精力,去保护不存在的尊严。这多少显得虚无的言论,并不是钱德勒的虚张声势。从小说家的自身生活来说,尊严的获得和流失一样容易。写小说之前,钱德勒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物。酗酒之后,钱德勒一文不值。即便他的小说获得了很多文学大咖的推崇,那也是年过半百之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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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长的告别》中,普通人的尊严几乎像虚构的意义一样令人察觉不到。马洛就是如此。面对爱情时的柔弱,并不完全是马洛举棋不定,而是马洛内心深层次的自卑,只不过马洛成功地用自嘲进行了掩盖。一个私家侦探,孤独的、没什么进账的侦探,在尊严面前失守许久了。有趣的事情在于,尊严的重要性似乎也是虚假的一种。世间真有尊严这回事吗?毕生忙碌,努力遮掩,终归于一场虚空。钱德勒的虚无来源于他自身生活的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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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洛对人侃侃而谈时,我几乎不相信马洛所言多少是真的,还是一种表演。我知道马洛的经验足够支撑他的自负,钱德勒也是。这个活在酒精和传奇中的男人,晚期作品颇为单调,那不是技术的老旧和陨落,而是激情的消退。钱德勒没有私房话要说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再说就是重复啰唆了。还能再说什么?如果故事本身已经不能够刺激钱德勒多说几句,那马洛也就蔫了。小说家的观念都在那多余的闲话中,一个不再爱说闲话的小说人物,或许是一个合格的角色,但不会是一个可爱的形象。小说家创作力的衰退,就是从不再爱说闲话开始。生命激情的消退就是这样,依然如此,没什么好多说的。所以当我读到钱德勒亲自示范为什么要那样写一段“枯燥”的描述时,我难掩激动,那证明小说家的活力还在,激情还在,生活的热情还在,面对世界发言的冲动还在。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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