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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的经历来说,名字没有文学形象的作家不见也罢,熟读作品是最大的尊重。名字有文学形象的,就应该努力见一见。像奈保尔这样非凡又别致的人,作品迷人,本尊也充满魅力,见过和没见过还是不一样的。见过真神,就不会被小鬼忽悠了。见过奈保尔本人后,再读起他的作品,我脑子里就会想起他那种冷冷的面孔,以及他似乎等着看人笑话的微妙眼神,虽说感受有点诡异,但确实有些暗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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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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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件允许,要见就选作家们最好的年纪、最能说的时候,风华绝代,色不凋零,不然等到岁月摧残了皮囊,颜值下了降,就确实有些不堪入目。说作家的颜值,虽不免夸张,谁又不曾爱漂亮的人。第一次见到奈保尔的时候,我就大为感叹,真是见晚了,已经不是最风趣乃至最刻薄的年纪。听聪明人骂人,看智者训话,都是各种爽。实在没得选,来了就好,能见才是真。变老是自然现象,老有老的好处,自然也有坏处。人老了,要么就不乐意多说,要么就拼命啰唆,都挺让人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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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四年上海国际文学周,经多方协调,颇费周折,作为文学周的合作伙伴,出版方新经典文化联系了V.S.奈保尔,他答应作为文学周嘉宾,携带作品《大河湾》奔赴上海。名满全球的印度裔英国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八卦缠身又骄傲的小说家,经长途飞行,抵达上海。飞机一落地,奈保尔来了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上海。八十多岁的奈保尔先生,带着老婆,一位相对于他的年纪算是年轻但姿色也正在自然地垮掉的女人,一起来到了上海。从面相来看,她是一个比较厉害善于张罗的女人,名字叫作纳迪拉,依然看得出来年轻时肯定也是妙人。为了方便讲述故事,就叫她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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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未曾料到,这个家属会在之后的上海之行中扮演奈保尔的嘴巴。奈保尔先生看上去并不拒绝这一点,似乎也乐得少说,让家属尽情发挥。家属也有此意,有时候主动拿起话筒,接过话头,根本停不下来。这个组合训练有素,经验丰富,显然走过不少场子。家属负责阐述、传递和举例子加以说明奈保尔的观点,奈保尔大多数时间负责严肃地闭嘴,偶尔点评下他家属的发言。有一位记者朋友在报道中写道:“他只需要把自己埋在沙发和他那套好看的雪青色西装里,偶尔点点头。”埋在沙发里是真的,那套西服的好看也是真的,但奈保尔确实老了,也有点累了,没什么精神,有些枯萎。估计他也懒得和家属字字较真。总之,奈保尔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神偶尔现出一抹犀利。要捕捉那稍纵即逝的犀利的光,那需要等待,像等待极光一样,需要运气,需要耐心,还需要一直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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脾气也不是没有。在“诗歌之夜”的晚上,来自电视台的优雅女主持人,问奈保尔先生怎么看待诗歌在现代社会的意义。坐在轮椅上的奈保尔,缓慢地有点坏意地说,这个问题好大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不回答比较好。现场哄堂大笑,他话音未落,突然向主持人发问,那你觉得诗歌在今天的意义是什么?主持人显然有点意外,很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老老实实地开始答题。在奈保尔和上千读者面前,她用流利的英文说诗歌对每个人不一样,就像吃多了海鲜就要换换口味吃吃青菜,吃多了青菜要吃吃海鲜,云云。读者笑得更欢,气氛瞬间被点燃了。那一刻,大家似乎都意识到了,摇曳的女主持人被奈保尔以看似严肃的方式当众“调戏”了。读者显然很享受这种善意的“调戏”。如果当初主持人选择不答题,而是用奈保尔的方式回答奈保尔,譬如说,我无比认同您的观点,这的确是一个大问题,我们都不回答更好。那会是读者更乐意见到的,毒舌也好,吐槽也罢,棋逢对手才是大会,说不好奈保尔兴致一高,口吐莲花,妙词迭出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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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得对得上,对方才有话说。对不上,那就很遗憾,奈保尔毕竟不是来传教的,没有义务喋喋不休。就像他的杭州之行,与作家麦家见面,有记者注意到了奈保尔的少言寡语,从下午六点半到杭州,直到晚上十点吃完晚饭,拢共就说了六句话。关于这个数量,也有记者说是五句。不管是五句还是六句,总之谈兴不算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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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奈保尔来说,“调戏”真算不了什么,有兴致才有“调戏”,不然就是嘲讽,甚至咒骂。即便是诅咒,对奈保尔来说也都是小事一桩。英国《文学评论》杂志二〇〇一年八月号,该刊记者法鲁克·德洪迪采访了奈保尔。提及英国作家E.M.福斯特的《印度之行》时,奈保尔简直暴跳如雷,不但说该书通篇弥漫着一种撒谎的神秘,而且,“他(福斯特)鼓励人们撒谎。他是那种不知道印度人的人。他只知道宫廷和一些中产阶级印度人,以及他想诱奸的花园里的少年”。何其刻薄,对逝者尚且如此!要知道,福斯特逝于一九七〇年,是三十年前。福斯特生前写小说,也治评论,《小说面面观》就有不少拥趸,曾十三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奈保尔完全不避讳这一点,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了,刻薄又任性,还能说什么呢。以至于记者无言以对,只好说,好吧,我们谈点别的。究其原因,也许是福斯特关于印度的叙述,让印度人奈保尔不舒服。一个自我的人,对这种不舒服有权利表达不满,哪怕此君死了几十年了,谁让他是奈保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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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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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面无表情这一点,想必奈保尔的读者是理解并且喜爱的。读过奈保尔作品的人,多数不会把他想象成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也不期望见到一个言不由衷的八面玲珑的家伙。奈保尔的面无表情,很好地呼应了他的文学形象,就像我们不会把奈保尔的毒舌理解为装酷和卖萌,那原本就是性格的一部分。奈保尔从来就不打算修饰这一点,何况他认为真实就是最大的价值,他从不销毁以往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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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能而且必须,将生活的奈保尔和文学的奈保尔割裂开来,况且生活的奈保尔只有家属和他本人知道。关于奈保尔的八卦新闻、个人喜好和花边新闻,也只有当事人熟悉细节,那些真正隐秘的细节。尽管在传记《如此人世间:奈保尔正传》中,性虐已经是公开了的事情,但当事人不张嘴,总是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即便当事人讲述,是否与事实完全一致,也未可知。奈保尔说,在情人玛格丽特身上,他所有的欲望和想象都得到了解放。他有两天对玛格丽特施虐,打得手都疼了,不过她一点都不在乎,说打她是因为对她有激情。该传记出版十个月后,玛格丽特写信给《纽约书评》,说法完全不同:“奈保尔说我不在乎受虐,我当然非常在乎。”真相是怎样的?连当事人的说辞都成疑,自然没法断定。除非两个当事人同时承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又怎么可能呢!八卦的魅力正在于真假难辨,越不能判断真假,就越传得云舞飞扬,越能引发旁人的好奇心。八卦的传播也就全部在挤眉弄眼和会心一笑中实现。倘若真坐实了,也就成陈年旧事了。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谣言也可能始于智者,沸腾于智者,这是一种沾沾自喜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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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想象中的奈保尔不就是这副样子吗?拽拽的,少言寡语的,偶尔张嘴呛得你下不来台的,往文学的意义上说是机敏的、睿智的、刻薄的。奈保尔先生很好地扮演了这个著名角色,即便他这么老了,也丝毫不影响他对奈保尔这个角色的理解。他太清楚读者是如何想象奈保尔的,也太清楚表演是怎么回事,他深知读者都在暗暗地期待作家奈保尔说点什么,但他更加清楚,相比较说一点什么,不说或者少说一点更能让读者感到满足。没错,是满足,不是满意。与满意不同,满足是非理性的,是内心情绪的投射,读者不都是非理性的吗?倘若读者都像批评家那样怀着貌似严谨的审视的目光,作家真该挠头了,至少书的销量堪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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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奈保尔来到你身边,他是生活的奈保尔。当他远去,就成了文学意义上的奈保尔。生活是文学的演员,这句毫无道理的话刻在了奈保尔的表情里。没有什么比看到想象中的奈保尔更让读者满足的了。所以,老去的奈保尔需要一个家属代他言,最好是一个看上去聪明活泼表达欲强的女人,懂不懂也没那么重要,似懂非懂的更好。经过练习,奈保尔的家属的确做到了。以后人们谈起奈保尔的上海之行,显然必须会说到他的家属,并且是摇着头一副彼此心知肚明的样子,笑话笑话,开心开心。同样,想起这趟上海之行,没怎么说话的奈保尔大概也会笑一笑,开心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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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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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甘露先生在长篇书评《像奈保尔那样谈论奈保尔》中谈道:“读者真的应该考虑不要轻易和作家交朋友,如果是杰出的作家那更应该唯恐避之不及,问题是普通读者该如何选择呢?人们有兴趣的不外乎那些特殊的写作者,如果是不入流的,人们何苦操这份心。”关于观察细致、准确表达以及不留情面(未必是故意的刻薄,问题在于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这几点,奈保尔先生可是毫不含糊,他作品里有无数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奈保尔要怼起人来,寥寥几句,就够人受的了。重读《米格尔大街》时,就想起书里面这些倒霉的家伙,生活中总有些原型,被奈保尔这么妙笔一书,不出意料地青史留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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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保尔写过一个人物,绰号“鲍嘉”。电影史上的亨弗莱·鲍嘉,获得奥斯卡影帝,硬汉派演员代表性人物,被美国电影学院评为电影诞生百年以来最伟大的男演员。从文化意义看,鲍嘉不只是一个男演员,他还是一种符号,一个时代的审美趣味。在电影《卡萨布兰卡》里,鲍嘉饰演的男主角,因为冷硬的姿态,引得全世界的小伙子们纷纷仿效,印度人也不例外。奈保尔写的这个“鲍嘉”什么样呢?让人忍俊不禁,“他眼睛很小,总是睡意蒙眬,脸很胖,头发黝黑发亮,手臂圆润丰满。可他并不滑稽。他做什么事情都不慌不忙,即使洗牌时舔一下大拇指的动作也十分优雅”。“他是我见过的最百无聊赖的人”,小说里这样总结。这个并不滑稽的百无聊赖的优雅角色,在小说里极具性格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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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作家做朋友,你随时可能被写进作品里,如果你有缺点,碰巧缺点群众又喜闻乐见的话,那躲避流芳千古的办法就是远离作家。当然,如果有奉献精神,想为文学提供活生生的资源,主动献身,也是功德无量。从文学形象史来看,讨人喜欢的文学形象多是野心家、缺德鬼、小心眼、二流子和有故事的女同学,正人君子多不受待见,读者自己看着办。复杂的坏人和单纯的好人,缪斯更钟情于前者,在这一点上,读者跟缪斯站在一起。奇特比正常有戏,复杂比单纯深刻。《米格尔大街》由十七个短篇小说构成,每个故事写一个人,每个能够独立成篇,又彼此连接交叉,撑起来就是一幅立体的生活图像。这个写法,看上去容易,但其实很难,因为没有谁能叫停生活。人物都是动态的,别人既活在你的生活里,你也活在别人的生活里。一群动态的人,写起来很考验功力,都得兼顾,所谓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都怠慢不得,厚待了这个,轻慢了那个,都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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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写法让不少人上了当,乍一看这种写法简单,不就是一个一个人物串起来,然后织成生活的网吗?加上一些贫嘴和幽默的词语。后来者多是东施效颦。殊不知拆开的《米格尔大街》,篇篇都是精品,每一个人物身上都闪耀着光。不乏作者写得来沮丧,写得出失望,但没有几个人可以在沮丧失望之后,还能像奈保尔那样写得出社会背后那些个荒唐和绝望。《米格尔大街》的好,别致的结构形式是一部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奈保尔写的那些人,那些千奇百怪而性格饱满的人,一群富有生机的衰人们,一群正在被遗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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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和一个青年小说家聊天,他说想学《米格尔大街》来写他自己成长的镇,写成一个系列,然后串成长篇小说。我自己不写小说,并不理解写作的难处,就自以为是地鼓励了他,说既然想学那就试试呗,不成到时候再换思路。现在想来,我应该说清楚,泼点冷水或许更好。学形容易,学意难。当然,鼓励和否定都是武断。看似善意的鼓励,其实是无意的唆使,唆使他去撞南墙,还可能一直撞,再也回不了头。鼓励有时候是有害的,且这种害处在受害者那里还会被认为是善意的。人人都爱听鼓励的话,写作者也一样。老实告诉他,别写了,反而会引发抵触,还以为小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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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冷水的理由就是,奈保尔说他是在写那些被遗忘的人。这是奈保尔创作《米格尔大街》的钥匙。唯有紧握这把钥匙,才可能开启记忆之门,不然只能在门口打转,不得其门而入。记忆,创作之源,尤其是那些被锁在心底洗刷无数遍的记忆,那些被历史和人们遗忘的事与人,唤醒他们,召回他们,以文字为他们塑形,正是作家的价值所在。有一种声音,说用文学对抗遗忘,这显得太过悲壮,也不免有些妄自菲薄。遗忘不仅仅是组织行为,我们个人也参与了其中。遗忘是某种不可逆的自然,甚至对抗遗忘的对抗也可能被遗忘,组织人们铭记的组织也可能淹没于遗忘。书写就是一种个人行为,所谓存在,就是对自己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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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被摧毁的生活 特立独行的温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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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女作家珍妮特·温特森的特立独行是出了名的,在网络上随便搜索下,就有不少她无厘头的故事和传说,比如被问到谁是在世的英语文体家,她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我珍妮特·温特森了。对于别人的评论,温特森对抗起来也毫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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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她是当代最好也是最有争议性的作家之一。对于争议性这个说法,我们不妨这样解读,不仅她的小说内容和风格具有争议性,她的人生同样具有争议性,除了带着别人的老婆私奔,她干过的不靠谱的事儿可不少。据说她年轻时,有个书评人撰文批评了她的小说,她对此非常生气,认为对方误读了她,于是气冲冲找上门去,要与他理论,把对方吓得不轻。如此强悍的性格,给温特森的写作生涯涂上了神秘的色彩,尽管读者在她的小说中找不到正儿八经的故事,但在小说之外,温特森本人的生活就充满了各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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