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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51 从本雅明的《讲故事的人》后,很多作家都说自己是个讲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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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53 有点误会,显然有别,小说家不是讲故事的人,而是创造叙述者的人,由叙述者去讲故事。只要叙述者成立,其他也就成立了。创造叙述者就是一个技术活儿,就是小说家的关键工作。讲故事的确是一个传统,在经验无法共享的时间中,故事可以承担经验分享、知识交流以及道德教化的作用。如今经验共享变得随处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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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55 问题在于,如何编一个故事现在变得过于迫切了,以至于编剧出身的罗伯特·麦基撰写的《故事》成为小说家写小说的案头指南,这就多少显得本末倒置乃至有些滑稽了。尽管麦基说过一些深刻的话,如“故事是生活的比喻”,“你的才华会被无知饿死”,等等,但这并不意味着将小说与故事等同起来,那些被编织出来的欲望、困难和突围,以及花团锦簇、跌宕起伏的情节,和小说所要求的内容并不等同,甚至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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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57 故事依旧盛行,故事术广受欢迎。紧张的、匪夷所思的故事依旧源源不断地被编造出来,有的故事还被认为是想象力的一种飞跃。特别是看似基于现实的某类故事变得越发魔幻。詹姆斯·伍德在《不负责任的自我》一书中,有一篇“歇斯底里的现实主义”,对这类故事提出了激烈的批评,甚至不惜冒犯拉什迪、扎迪·史密斯、品钦和福斯特·华莱士等一群大佬。伍德认为他们不停地讲故事,故事中套故事,不惜一切代价追求活力,永不停歇地讲故事,炫耀故事穿行的繁忙和拥堵。一出生就在婴儿床上弹空气吉他的摇滚巨星(拉什迪);一只会说话的狗,两盏会说话的钟(品钦);一个名叫轮椅刺客、致力于解放魁北克的恐怖组织和一部很感人、看了它的人都会死的电影(华莱士)。这些情节在伍德看来,根本不是魔幻现实主义,而是歇斯底里现实主义,算不上是伟大想象力的证据。这些非人的故事,在借用现实主义的同时似乎在逃避现实,成了想象的道具,意义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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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59 过度讲故事的表现还在于,苦心孤诣地给小说人物牵线搭桥,让他们产生联系。不是没有人物,就是人物没有生活。离群索居的现代生活似乎在他们身上不构成影响,即便深宅也会被小说家精心炮制的线索拉出房间,与现实生活中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进行接头。越复杂烦琐的线团,缠绕得越紧,生活就变得越戏剧化,就会深得电视导演们的认可:多么有想象力,多么有故事,多么有戏剧性。故事变成刺客,成功地干掉了小说。即便是电影本身,过于强调故事的完成度,也引发了人们的忧虑。导演蔡明亮在《一念》这本书中,就拿那些过于强调剧情的电影开刀。电影中的剧情,就是小说中的故事。蔡明亮认为,过于追求剧情,使得电影没有时间让观众思考。观众根本来不及思考,也没有思考进入的空间。观众容易从长镜头中,即那些拉长的镜头中,捕捉到自我思索的线索,从而获得电影和自我相沟通的契机,犹如一道门。从这个意义上讲,拥挤迅速的故事,同样无法营造一道让读者进入的门,而止于故事本身的消遣和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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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61 詹姆斯·伍德的话不无偏激,这位以学识和敏锐出名的评论家,并不在乎他所批评的小说家们的反应,事实上他不过是借助他们的作品,抒发自己的思想,扎迪·史密斯不幸地被他用作了论据。关于扎迪·史密斯的创作,比如《白牙》当然可以另外看待,但这不影响我们做出一个基本判断,当故事变得越来越荒唐,催生的未必是荒诞的批判,也可能降低了小说的冲击力。就故事而言,相比难以置信的可能,令人信服的不可能更令人期盼。我想起《追风筝的人》作者胡赛尼的一个观点:“我感兴趣的是那些完全不可能发生的爱。”不可能比可能更有现实意义。小说家迫不及待地通过情节和偶然的遇见,让小说人物产生联系,遭遇可能的相撞。没办法,没有关联的故事不成为故事。也不知道是小说家带坏了读者,还是读者引诱偏了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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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63 当故事只是故事,我们可以肯定,它离现实很远,离生活很远。或许一开始,当故事被设想时,就不是为了抵达现实并试图超越现实生活的,只能落后于现实,或者和现实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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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67 想起一篇难忘的小说,森村诚一的《偶然的杀念》。这个擅长写推理犯罪小说的日本小说家,有着不一般的本事,能将类型的犯罪故事写出文学的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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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69 一个杀人犯夜里闯进了一户人家,只有女主人和孩子在,丈夫值夜班不在家。为了保护自己和孩子,内心慌乱不已的女主人强迫自己镇定,不敢报警,不敢叫喊邻居,不敢触怒这位年轻的杀人犯。这都是人之常情,当平常人陷入不平常境遇中,会发生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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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71 在来来回回的交谈中,青年人慢慢放松了下来。女主人说,我们是工薪人家,存不了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女主人还为他做了一碗饭,用家里所剩不多的食材。年轻的杀人犯,之所以强调他年轻,是因为年轻人的犯罪本身就有偶然的因素。年轻,不常与处心积虑相关。真正可怕的是精心谋划的犯罪,毫无退路的毁灭和自我坠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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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73 就在年轻人松弛下来的时候,隔壁女邻居来敲门,说家人不舒服来问问有没有药。这是一位好打听是非的家庭妇女,看到了门外的那双男士鞋子,自然就问家里来了人啊?女主人慌忙说,没有没有,那是我先生的鞋子。因为孩子还在里屋,她不敢说家里闯进了一个陌生人,怕杀人犯伤害孩子。女邻居的出现多少有点意外,就生活逻辑而言,她出现得很准时。这不仅仅是小说家的情节设计,作为小说事件本身,此处也需要出现一点不可控制的东西,一个好搬弄是非的目击者当然是最佳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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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75 等女邻居离开后,杀人犯也离开了,女主人送了他一些钱,他准备去自首了。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对于杀人犯来说,他并没有决定要第二次杀人。他只是因为年轻,在犯下了罪之后,无处可去,需要一个安定的倾听者。如果只是到这里,小说已经很好了,两人来往的对话已经足够具有张力。仅仅这一层张力,能让森村诚一满足吗?好的小说家会接着尝试打开第二层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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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77 于是女主人陷入沉思,她知道女邻居明天一早就会搬弄是非,说她家里来了别的男子,那双男人的鞋子是证据。这条是非几乎会毁了她的家庭。对于一个先生长年在外值夜班的女人来说,夜里来了一个男人,百口莫辩。如何化解?她想到了报警,为的是刷清误会。这第二层张力,将紧张由原先的杀人犯和女主人的对峙,瞬间转换成女主人和女邻居间的较量。事实上,也是个体名誉与群体传统认知间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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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79 如果报警完成,误会将会被代表某种权威的社会力量(警察)化解。第三层张力随之出现了。女主人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杀人犯并不想要女主人的钱,原路返回了,打算还给她,正好听到了她的报警电话。信任瞬间崩塌,凶心陡起。第二天,新闻出来了。一个杀人犯,在杀害继母后,又杀掉了一户的女主人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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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81 刚好听到谈话。这的确是一个看似老套的偶然情节。问题不在于这个套路,而在于杀人犯的折回,这才是小说家的匠心所在。他的回来,正好说明了第一层张力的恰到好处,即女主人自保处境下的言语,触及了一个人的基本善念,脆弱的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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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83 小说题目是《偶然的杀念》,偶然的魅力并不在于无中生有的巧合。这看似偶然情境下的事件,多少意味着在真实的现实生活中,杀戮并不总是精心策划的。就像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讲的那样:“世人极少深思熟虑而后自杀(但不排除假设)。激发危机的起因几乎总是无法核实的。”有很充分的理由去自杀,就会有理由把他拉回来,这种事情天天在发生。除非有冲动,譬如突然受辱了,绝望的人得不到安慰反而受到了嘲笑,加缪就此说过一句无比透彻又戏谑的话:“应当弄清楚出事当天,绝望者的某个朋友是否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跟他说过话。此人罪责难逃。因为这足以把他逼上绝路:所有未了的怨恨和厌倦统统促他坠入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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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85 森村诚一的这篇小说中,偶然的杀念是一个意外,又是必然的、难以回避的意外。这就是小说的魅力,相比难以置信的可能,令人信服的不可能才是小说家要关注的。辛苦建立的信任在什么情况下会坍塌?流言蜚语的破坏力有怎样的缘起?她如果不打这个报警电话,会有怎样的后果?女邻居散布的是非口水会淹没她吗?她的丈夫会信任她吗,她说得清吗,一个老公常年上夜班的女人,门口突然多了一双别的男人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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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87 灾难有时候就是命运拨错了电话,就像小说中的女主人,为了保护孩子和自己,想了多种办法与罪犯周旋,依旧难以克服内心对名誉遭受非议与损伤的恐惧。这三层张力既展示了小说家的谋篇布局,根本的还是展现了设计之外的偶然。这是我喜欢短篇小说的原因,被小说家照亮的那一刹那,有着无穷的可能,可能是柳暗花明,也可能是深渊。是的,那种你一旦凝望着就无法逃脱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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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91 我们今天讨论的现实都只是文本当中的现实,包括传统概念当中的现实,都是建立在现实生活的这个维度基础上。但是今天的现实生活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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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93 如果说面对传统意义上的现实生活,作家还有许多有效的办法。面对超现实的生活呢?比如发生在虚拟世界中的生活和日常,尤其是现代人通过智能载体进入虚拟世界,进入游戏世界,并且在那里构建日常生活开展对话生成故事时,即当虚拟世界变成真实的一部分后,小说家的确还有功课要做。因为契诃夫的小狗、福楼拜的鹦鹉,这样具有文学意义的载体,可能就变成了虚拟现实中的一件游戏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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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95 我看过一个发生在游戏世界里的故事。天才小熊猫是一个游戏角色。一天深夜,小熊猫无聊地行走在游戏世界的街道上。屏幕上出现一个对话框,有个人喊他,说哥们儿你看我一下。小熊猫四周看了看游戏世界,没看见附近有游戏人物,就问谁啊,你在哪呢?对方说,我就在你前面的角落里,你爬上城墙往下看,就可以看到我了,求你过来帮我个忙。小熊猫很诧异,爬上城墙,往下一看,果然看见一个游戏角色待在里头,昵称显示叫王小二。那是一个街角,被道具箱子围住,形成一个死角。王小二见到小熊猫,很开心的样子说,哥们儿,我被困在这个角落里,出不去,能帮我一下吗,把我弄出去?天才小熊猫很好奇,问他,你没事干吗要跑到那个角落里去?王小二回答,我就是打游戏,打着打着,很无聊,突然发现这个角落,我就很好奇那会是一个什么地方,然后我爬上城墙,就看到了这个死角,我鬼使神差想尝试一下,跳下去会不会摔死,然后就跳了下来,发现自己没有摔死,但是悲剧了,也出不去了,无论怎么跳,都跳不出这个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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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97 很显然,那个角落就是一个场景,是一个被游戏设计师本能地忽略的存在。游戏设计师根本没有想到,真的有人会这么无聊,专门爬上屋顶,跳进那个死角。这个bug不是设计师的错误,就是一个巧合。王小二舍不得扔掉这个账号,只好不断发出呼救信号,根本没人理他。两个人就商量怎么出去。小熊猫问,你说我们怎么办呢?王小二说,游戏中不是有一个传送轴嘛,你把传送轴传给我让我出去。玩过游戏的人都知道,传送轴是一个游戏道具,可以把游戏角色从一个地方,瞬间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可小熊猫发现距离还是有点远,传送轴给不到王小二。小熊猫说,这样吧,我跳到你旁边的箱子上,把传送轴给你。不等王小二答复,小熊猫就纵身一跳,悲剧的一幕发生了,小熊猫也掉进了这个死角。游戏设计师大概也没想到会有人跳到这个地方来,根本没有设置程序。王小二惊呆了,更悲剧的是两人发现传送轴在这里根本不起作用。两个人无比沮丧,想了各种方法继续跳,根本不行。两个游戏角色身材都比较高,也爬不到对方身上,根本跳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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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399 就在陷入死局时,王小二灵光一现,想出了一个办法,说哥们儿你等等,我重新去建一个新号,然后选一个矮一点的角色,让他也跳进来,咱们不就能踩在他身上跳出去了!王小二果然聪明,随后他就去重新建账号,昵称叫作“拯救逗比专员”。一个小时后,专员到了,果然很矮,一看就很容易爬到他身上去。矮矮的专员爬上城墙,悲壮地从屋顶往下一跳。这一跳很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结果更大的悲剧出现了,因为那个死角空间有限,里头两个游戏角色又是高大型,余下的空间非常有限。王小二选的那个游戏角色,矮倒是很矮,可是太胖了,这一跳根本落不了地,就生生卡在小熊猫和王小二两人的头顶上。神奇的一幕就这样出现在了游戏画面中。一个矮胖子下面立着两个人,都被困住了。后来,小熊猫和王小二自然都放弃了账号。如此一来,这三个游戏角色就成了不动的风景,久久地矗立在那里,路过的人大概都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荒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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