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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旧书市场上,常常可以看到零散的《西风》杂志,成套的我也在上海和北京的旧书店里见过,但索价甚昂,一般人是买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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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是黄嘉德、黄嘉音兄弟两人主编的,请了林语堂作顾问,抗战前在上海创办。黄嘉德是上海圣约翰出身,所以这大体决定了这本杂志的风格。它主要是想在中国提倡英美杂志的那种文体,是一本海派风格的杂志。黄氏兄弟后来的命运都不好,黄嘉德到了山东大学,黄嘉音被打成“右派”,死在宁夏监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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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西风》是一本轻松的杂志,好像还不很确切,有时它上面也有很重的东西,比如有一期上就有篇《爱因斯坦论原子弹》。不过大体说来,它是一本注重趣味和知识的杂志,对现实生活不取激烈批判的方式,而是真实展示生活的状态。它特别关心真实的生活,特别是青年的生活,它曾一度征文要青年来写文章控诉教育制度对他们的伤害。《西风》要青年写出自己对生活的真实感受来,比如张爱玲得奖的那次征文比赛中,就有一篇凌茵的《我做舞女》,作者就是一个舞女,写出了真实的生活情状,当时排名第七,远在张爱玲之上——张爱玲的《我的天才梦》只是荣誉奖的第三名。不过张爱玲真是了不起,她那么小的年纪,那么短的一篇文章,就让人记住了她的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蚤子。”这个感觉只有贵族的后代才会捕捉到,旁人是无论如何写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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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的文章有相当一部分直接从欧美杂志上翻译过来,就是漫画也多摘自《纽约客》和《笨拙》,它的创作也大部出自欧美留学生之手,极重知识和趣味,是给有文化的青年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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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如今会英文的青年人这么多,能不能也办出一本像《西风》那样的杂志?想了想感觉还是有困难,因为虽然是一本青年读物,但它的文化趣味和格调,有时还是与我们的习惯不合。陆灏兄在上海办《万象》,很得《西风》的真传,但《万象》还不是《西风》。兰州的《读者》倒是中国版的《读者文摘》,但趣味土了些,尤其想教育青年向上,格调就偏了。早年沈昌文先生办的《读书》也有一点《西风》的味道,但也还不是《西风》。这三个杂志的优点加起来,离《西风》就差不多了,但谁有这个本事呢?今天会英文的人不少,但会到林语堂和黄氏兄弟那样的,又有多少?还得加上汉语好这一条,所以也只能一再感叹昔日《西风》今何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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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不住的历史:杂书过眼录二集 钱锺书与拉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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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几年来,学术界很注意考察拉斯基(H. J. Laski)与民国知识界的关系,相关研究论文也时有发表,不过完全的新材料还不多见。研究拉斯基与民国知识界的关系,主要是注意到当时拉斯基和哈耶克的思想都已形成,何以民国知识分子重拉斯基而轻哈耶克?解读这个问题,可能会有助于人们判断某种理论思潮与时代的关系。一般说来,民国知识分子对拉斯基思想比较推重,是发现了拉斯基思想中的社会主义因素,而哈耶克对集权主义的警惕,特别是对计划经济的批判,常常为人忽视。但对拉斯基思想保持另外态度的学者,也不是没有,钱锺书算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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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第七章结尾时,有一个细节。赵辛楣因为和汪太太的关系,要赶紧离开三闾大学,他走的时候把一些书留给了方鸿渐。钱锺书写道:“凑巧陆子潇到鸿渐房里看见一本‘家庭大学丛书’(Home University Library)小册子,是拉斯基(Laski)所作的时髦书《共产主义论》,这原是辛楣丢下来的。陆子潇的外国文虽然跟重伤风人的鼻子一样不通,封面上的Communism这几个字是认识的,触目惊心。他口头通知李训导长,李训导长书面呈报高校长。校长说:‘我本来要升他一级,谁知道他思想有问题,下学期只能解聘。这个人倒是可造之才,可惜,可惜!’所以鸿渐连‘如夫人’都做不稳,只能‘下堂’。他临走把辛楣的书全送给图书馆,那本小册子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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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围城》里提到的书,没有一本是钱锺书编造的,都是钱锺书平时熟悉的著作和杂志,钱锺书有深刻印象的东西才会在写作时浮现出来——写小说不同于做学问,都是信手拈来,不必时时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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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的这个细节虽是信笔写出,但细读却有深意。钱锺书平时极少专写政论文字。他不习惯专门写文章来表达对政治的态度和判断,但不等于他对这方面的知识和现实没有看法。赵辛楣在《围城》中的身份是留美学生,专业是政治学,对当时的政治思潮自然应当熟悉,在他的知识范围内,民国知识界的思潮应该有所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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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在蓝田国师教书的时候,储安平也在那里。储安平讲授英国史和世界政治概论,后来还根据当时的讲义出版了一本《英国与印度》。储安平在英国学习时,最喜欢拉斯基的学说,到了他办《客观》和《观察》时,在英美政治学思潮中,他也最欣赏拉斯基。他前后办过两本周刊,其中对西方政治学者介绍最多的是拉斯基。拉斯基在中国的学生,如吴恩裕、王赣愚等,基本都成为储安平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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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解读《围城》的这个细节,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在“老潘”的博客里看到这样一条材料:“胡适对韦莲司提及‘家庭大学丛书’中的一本,联想到我之前在翻译以赛亚·伯林的《卡尔·马克思:他的生平与环境》序言时遇到的‘Home University Library’如何翻译的问题,正对此解。胡适提到的Euripides and His Age(By Gilbert Murray,Home University Library of Modern Knowledge),与Karl Marx: His Life and Environment(Home University Library of Modern Knowledge)正是同一丛书所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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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质平的《不思量自难忘——胡适给韦莲司的信》常在手边,但没有注意这个细节。现在我把这个材料和《围城》里提到拉斯基的情节联系了起来。钱锺书《围城》中也提到了“家庭大学丛书”,大概这是欧美老牌政治学一类的丛书,希望以后能多留意这方面的情况,不过以常识判断,钱锺书既然提到了拉斯基的书,说明他对这套丛书很熟悉,不会只读拉斯基这一本,比如伯林这本,应当也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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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基的《共产主义论》,钱锺书还在清华读书的时候,黄肇年片断的译文就曾在《新月》杂志发表,当时钱锺书也是《新月》的作者,应当熟悉拉斯基的情况。拉斯基的《共产主义论》,最早由黄肇年译出,上海新月书店1930年出版。黄肇年在南开大学翻译此书时,曾得到萧公权、蒋廷黻的帮助,后来商务再版此书时改名为《共产主义的批评》,收在何炳松、刘秉麟主编的“社会科学小丛书”中,是当时比较流行的一本书。1961年商务又作为内部读物重译了本书,改名为《我所了解的共产主义》(齐力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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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了拉斯基这本书在中国的传播情况后,我们再来分析《围城》的这个细节。从钱锺书的叙述笔调判断,他对本书可能有自己的看法,多少带有否定的意味。他说这是一本“时髦书”,以此可以观察当时知识界的风气。陆子潇拿该书告密,说明当时大学中对“共产主义”的防范。高松年知道此事后的感觉是:“谁知道他思想有问题,下学期只能解聘。”拉斯基的《共产主义论》是一本学术著作,并非宣传品,但“Communism这几个字……触目惊心”,钱锺书在小说中描述的这个细节,从侧面反映他的知识结构和对流行思想的感觉,这对我们研究钱锺书很有帮助。1935年,钱锺书曾写过一篇读《马克思传》的随笔,他评价该书:“妙在不是一本拍马的书,写他不通世故,善于得罪朋友,孩子气十足,绝不像我们理想中的大胡子。又分析他思想包含英法德成分为多,绝无犹太臭味,极为新颖。”(《钱锺书集·人生边上的边上》,三联书店,2006年)从各方面的细节判断,钱锺书对马克思、共产主义这一类思潮和人物有相当认识,至少他对“拍马的书”很不感兴趣。钱锺书对当时流行思潮保持警惕的习惯,可能影响了他一生的选择和判断,以此理解钱锺书的独立性格,应当是一个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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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不住的历史:杂书过眼录二集 钱锺书与周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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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注意到一个现象,就是钱锺书在他一生的文字中,极少提到鲁迅,应当说,这个判断大体是可以成立的。鲁迅和钱锺书不是一代人,但因为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地位太重要,一切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很少有不和他发生关系的,就是没有直接关系,也有间接关系,没有间接关系,也极少有在文章中不曾提到过鲁迅的,特别是在1949年以后,中国知识分子中,从不提鲁迅的,钱锺书可能是极少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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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不提鲁迅,不是一个偶然的习惯问题,而是有意识的选择,这种选择中包含了钱锺书对他所生活时代中的知识分子的总体评价。在钱锺书眼中,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地位是不高的,钱锺书看不起他们。傅璇琮在《缅怀钱锺书先生》一文中回忆,1984年他出版《李德裕年谱》后,因为书名是钱锺书题写,他给钱锺书送去一本。钱锺书对傅璇琮说:“拙著四二八页借大著增重,又四一六页称吕诚之遗著,道及时贤,唯此两处。”[1]这是钱锺书说他在新版的《谈艺录》中提到了傅璇琮的《黄庭坚和江西诗派资料汇编》,本书中还引述了吕思勉的《读史札记》。从钱锺书对傅璇琮说话的口气中,可以看出他对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基本态度:“道及时贤,唯此两处。”这是一个自觉的选择,选择即是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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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钱锺书不愿意在他的所有文字中提及鲁迅,或者周氏兄弟,研究者总要找出原因和事实。本来钱锺书生活的时代,要完全避开周氏兄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一是因为他们的专业相近,二是早年也曾有过间接的文字关系。钱锺书对中国文化的研究非常深入,特别是在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中有许多创获,而这个领域恰好和周氏兄弟重合,所以在非要涉及周氏兄弟的时候,钱锺书的办法是暗指而不明说。李国涛在《钱锺书文涉鲁迅》一文中注意到,上世纪40年代,钱锺书在上海发表《小说识小》数题,其中谈到《儒林外史》时,钱锺书发现,吴敬梓沿用古人旧材料不少,创造力不是最上乘的。钱锺书说:“中国旧小说巨构中,《儒林外史》蹈袭依傍处最多。”同时钱锺书指出:“近人论吴敬梓者,颇多过情之誉。”这个“近人”是指谁呢?李国涛认为是指胡适和鲁迅,胡、鲁之著都是名著,影响甚大,钱锺书都曾寓目,可能更多地是指鲁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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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恒文研究指出,钱锺书《小说琐证》开篇即引焦廷琥《读书小记》卷下一则笔记,《西游记》演比丘国事本《旧唐书·杨虞卿传》,而有“此可补周氏《小说旧闻钞》”之按语。“周氏”即周树人,即鲁迅。此文发表于1930年的《清华周刊》第三十四卷第四期,可见作者看到的《小说旧闻钞》当为1926年版;查该书1935年版,虽然有所增加、改正,但钱锺书以为“可补”的这条材料并没有补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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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在晚年不得已提到鲁迅的时候,主要倾向是否定的,一方面是避免直接提及鲁迅,非要提及的时候,尽量少说或者不说,而且谈锋中颇有深意。解读钱锺书与周氏兄弟的关系,是理解钱锺书的一个角度,也是理解钱锺书心理的一个角度,注意这个思路,对于深入研究钱锺书是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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