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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革命”取得了合法性,也就意味着暴力成为合乎道德的选择。暴力的特点在于残酷、血腥、无底线,凡是有益于革命的,都不妨大胆行之。暗杀——一种低成本的革命,合乎自然地成为尚处边缘的革命派的最佳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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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刊鼓吹暗杀,源于革命的“策源地”日本。1903年5月,留日学生中出版的《湖北学生界》中有文章说:“牺牲一身,以除巨蠹,此仁人君子大丈夫之所为。其风最盛于日本,而现今之俄罗斯尤神出鬼没,毒人莫测,酿成大恐怖时代。其秘密法将遍传于中国志士。”这可能是最早鼓吹暗杀的报刊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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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内,首举“暗杀”大旗的当属《苏报》。1903年6月初,该报连续刊登章士钊所作的《论中国当道者皆革命党》一文。文章说“革命党”是清廷所制造的,这和后来梁启超的观点一致。文章以革命党的口吻直接与清廷对话,其措辞之激烈前所未见,甚至以俄国“虚无党”之刺杀为例,恐吓清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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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等亦知俄国有所谓虚无党者乎?公等不读世界史,固无从而知之,吾今言之,公等谅未有不心悬而胆吊者。盖虚无党之性质,专以暗杀为事,一杀不得而再杀,再杀不得而三杀,以第一专制之俄国,第一专制皇帝之亚历山第二,卒以八次而刺死于车中,其他俄国政府以及外任大小之贪官婪吏,几于无日不摘其头数颗,而虚无党之势力亦浸盛。虚无党之所以盛者,非虚无党之自能盛也,有所以盛之者也。所以盛之者,即在俄国专制政府日捕虚无党而杀之之故。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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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2日,章士钊再接再厉,刊出题为《杀人主义》的文章,文章开篇即说:“吾闻一世纪必有一新主义出现于世,今吾哓哓号于众曰杀人主义,得非二十世纪之新主义乎!”22岁的章士钊在文中流布的种族情绪、反满态度和嗜血热忱,让他自己日后都为之胆寒,他号召民众复仇,对满人要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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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仇敌也,以五百万之么魔小丑,盘踞我土地,衣食我租税,杀戮我祖宗,殄灭我同胞,蹂躏我文化,束缚我自由。既丁末运,沐猴而冠,已不能守,又复将我兄弟亲戚之身家性命财产,双手奉献于碧眼紫髯之膝下,奴颜向外,鬼脸向内。呜呼!借花献佛,一身媚骨是天成;斩草除根,四海人心应不死!今日杀人主义,复仇主义也,公等其念之。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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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之嗜血,今日读来,仍然使人心惊肉跳:“物各有主,冤各有头,百喙同声,群欲冲仇人之胸而甘心焉。数世沉冤,一旦昭雪,将来幸福,试问刀环,杀尽胡儿方罢手,快哉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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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章士钊对法国大革命的历史知之甚详,这种视野,在当时的读书人中间并不多见,如此,其嗜血情状则更显出一种巨大的时代遗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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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革命的论调在当时的知识分子当中并没有多大的市场,作为社会中坚的士绅阶层还在观望,他们对朝廷改良失望但没有绝望。真正鼓吹暗杀的激进知识分子都是像章士钊、刘师培那样的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热血当头但政治理论修养有限,也无政治方面的实践经验,只凭一些西学皮毛来考虑复杂的社会政治问题,急功近利的暗杀鼓吹,锁定的读者对象只能是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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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哪个年代,最容易点燃年轻人热情的往往是时尚。希特勒为了吸引年轻人投身军营,下令将军装设计成最时髦、最帅气的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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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革命派的报刊中,为鼓动暗杀也以时尚相号召,刺客被他们吹捧为最值得效仿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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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道人”林白水在《中国白话报》上登载《论刺客的教育》,说当刺客是最容易见效,且成本最低,“第一不要多花钱”;“第二不要多联团体”;“第三不至惹外国人干涉”;“第四不至扰累地方多杀人命”;“第五杀一可以儆百”。他还将欧洲各国大英雄、大豪杰的暗杀名言,并各国著名刺客的姓名列在后头,又把近二十多年来各国刺客所杀的皇帝、宰相等进行列表,以证明刺杀最容易出成果。林白水最后评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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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这等事件,是现在外国顶时髦顶通行的了。唉!你们蓄刘海发,剪辫子,戴草帽,穿皮鞋,吃香烟,挂金丝眼镜,都晓得学时髦,我劝你这刺客也是当今顶时髦的事体,倒要学一学啊!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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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革命派主办的报刊上,以各种方式鼓吹暗杀的文字几乎是遍地开花,台湾学者陈孟坚研究同盟会机关报《民报》时发现,《民报》对鼓吹暗杀亦格外热衷,所载图画中,暗杀主题占到22.67%,而在讨论革命手段的文章中,鼓吹暗杀的占到21.65%。《民报》因刊载吴樾的详细介绍暗杀的方法、手段和步骤的长文《暗杀时代》,被日本警察厅以“激扬暗杀”为由禁止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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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有人要问,暗杀这种恐怖手段为何成为一个时代的风潮?学界给出远因和近因两个说法。远因指的是中国历史上的游侠传统,而近因则是弥漫于欧洲的无政府主义。在我看来,20世纪初年,激烈是一种广为流行的社会情绪,不分革命派还是改良派。作为极端手段的暗杀,革命派是明目张胆地鼓吹,改良派则在背地里悄悄地进行。不同的是,革命党人都是自己动手,而改良派则是雇凶杀人。梁启超在写给康有为的信中对“供养豪杰之士”提出质疑,说这几年钱花了不少,真动手的没有。“今之供养豪杰,若狎客之奉承妓女然,数年之山盟海誓,一旦床头金尽,又抱琵琶过别船矣。”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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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激烈成为一种流行情绪,即便柔弱女子往往也会看轻生死。革命女杰在报中宣扬暗杀并不足怪。让人惊悚的是当时一位叫惠兴的女子。惠兴一心想开办学堂,倡导启蒙教育,按理说她应有很大的耐心,通过兴办教育,一步一步地推动社会前进,但她选择的却也是一种激烈的方式。她在一手草创的学校开学那天登坛演说,居然说着说着,拔出利刃从膀子上割下一块肉来,顿时鲜血直流,她面不改色地说:“这块臂肉,作为开学的纪念。”声称学校如果办不下去,就要用她的身子殉这学校。没多久,学校经费紧张,她写了一封上某当道的信和遗书,吞食鸦片自尽。这种激烈而富有戏剧化的自戕,“除了说明她刚强的个性外,也未尝不能让我们看出这个时代激荡、理想和迥异寻常的特质。”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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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血脉贲张、情绪极端的社会氛围下,报纸鼓吹暗杀看上去是合乎逻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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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学人张君劢有言:“天下往往有主义甚正当,徒以手段之误而流毒无穷……”报纸鼓吹暗杀就属于此类,也只有在激进主义大行其道,革命成为“无理由之宗教”的时候,这样杀气淋漓的文字才能堂皇出现于报端。革命的大帽子完全遮蔽了新闻伦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革命风气大张的时期也是新闻史上的疯癫时期。报刊不惜以制造假新闻的方式煽动暴力情绪,这些在革命的正义性不容置疑的年代,往往被视为值得赞美的战斗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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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宣传的效果无疑是惊人的,当时十四岁的浙江少年陈训恩(即陈布雷),因为喜读革命报刊,与小伙伴们也在家中组一覆满同志社,辟一密室,请画师画了一张黄帝像挂在室中,相率礼拜之,甚至还有模有样地练习革命演说。俄国有刺杀沙皇的女杰苏菲亚,陈训恩认为他的家乡也应该有一个苏菲亚,于是他便以他的表妹作为培养对象,教她认字,竭力怂恿她到上海爱国女校读书,而且此事居然办成了。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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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地频频发生的暗杀事件,造成了“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恐怖效果,让清廷官员胆战心惊。徐锡麟枪杀安徽巡抚恩铭后,诸大臣如惊弓之鸟,谈革命党色变,各提戒心。有一回,端方在金陵,提学使陈伯陶以事进谒。时天气燥热,陈俯身向靴囊取折扇,端方惊起,大叫:“子励(陈字),你想干什么?”陈抽扇出,徐徐说道:“我拿扇子取凉,帅座何必如此惶恐?”端方满脸通红地坐下,不能出一词,可见其内心惊慌。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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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民国初年,报纸上依然充斥一片暴戾的喊打喊杀之声,黑枪既可以对付敌人,也可以对付自己人。宋教仁、陶成章、黄远生、陈其美无一不死于党派黑枪,流毒深远,为始作俑者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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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呈现真相的新闻,如果言论不能平衡,如果理性输给激情,那么,革命不过是将一枚残破的硬币翻过来,还是一枚残破的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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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火焰:1815-1915年的报界与国运 第四章 报纸在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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