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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正在散步,手机响了,是大焕打过来的,他还在办公室。原来他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暗示他最近在本报发表文章太多,抢了读者的版面。我说你误会了,无非咱们俩都是喜欢写评论的人,想跟你谈文论道一番。就拿今天你想写的这个题目来说吧,我敢肯定你在大道理上是对的,因为言论自由是公民的宪法权利,国脚也是公民。但问题是,事情不能只讲一方面的道理。你想啊,国脚踢世界杯期间,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在报纸上开专栏?又想踢好球,又想开好专栏,这是不现实的。因此我那句话的真实意思,是怕你只往一个地方讲死理。大焕听了也就释然。我们约好明天一起吃晚饭,聊聊评论文章的写法。不过,既然我对此有些感受,也不妨先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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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太烂的文章,符合见报标准的评论,我以为大致有四个境界:一、把众所周知的道理讲清楚;二、讲出别人想不到的道理;三、权威;四、有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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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境界是把众所周知的道理讲清楚。这样的文章是评论版上最常见的类型。当发生一件事,或者是某种潮流、思潮,作者有感于心,形成文字,讲属于大众第一反应的那种道理,扮演大众代言人的角色。例如,某副市长见死不救,可以写文章批评他不够“三个代表”,或者是没良知没人性;赵薇穿日本军旗装,可以批评她无知;王铭铭剽窃,可以批评他学术腐败,进而抨击整个学术界道德失范,等等。最近大焕就《南方周末》报道的教授“嫖娼”致死案写过一篇评论文章,将其归结为程序正义的缺失和执法经济的泛滥,并在最后提出“丧钟为谁鸣”的问题,也属于这一境界。遗憾的是,由于特殊原因,文章最后未能在本报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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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类文章是最多的,竞争也最激烈,因为大家都在同一个层面上讲道理,很难说谁更高明。至于取舍的标准,大致有两条。一条是看谁的文字功夫更过硬,一条是看谁更带着感情来讲道理。像大焕那篇文章,字里行间无比愤懑,尽管我认为他只是在讲些一般的道理,大概谁都知道的,但我还是从内心里肃然起敬,并把它放在总编辑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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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境界的文章,由于所讲的道理众所周知,因此有真情实感特别重要。但是,追求真情实感也可能产生一个问题,就是我刚才电话里跟大焕讲的,容易一根筋认死理,只管把一个道理讲通了算,却忽略了现实之复杂多变,在平衡感上容易产生缺陷,甚至流于高蹈。比如禁止国脚开专栏这个话题,只想到这侵犯了言论自由,却没意识到国脚入选国家队,实际上等于签订了一份合同,尽管这份合同里没有关于限制言论自由的明确条款,但国脚既已签约,就等于承认在特定情况下,放弃自己某些方面的权利。世界杯属于“特定情况”,停止写专栏就是在这种“特定情况”下放弃部分言论自由的权利。可以打个比方,你加入国安局,那么你所享受的言论自由就要比普通公民少得多;如果你坚持平等的言论自由权,那么你必须退出国安局。国脚之于世界杯,也是一样的道理。远者不论,爱尔兰队的灵魂人物基恩,最近就因为发表不适当言论,被开除出国家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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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类文章存在某些缺陷,但它们是评论的塔基,也是社会良知和公众态度的晴雨表,你永远都必须面对,否则也谈不上其他三个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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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境界是讲出别人想不到的道理。“发前人所未见”也好,“剑走偏锋”也好,它追求的是思维的乐趣,而在道义感上比第一类稍逊。已故的朱海军是这一境界典型的实践者。朱在世时饱受攻击,但谢世之后,他那些独特的思考和论断至今仍为我们所追忆。有人就说,不在于他是否正确,而在于他独辟蹊径的精神给我们鼓舞和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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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报纸评论版,这个境界的文章不能没有,否则如泥塑木胎缺乏活气;但也不能太多,否则就显得太另类,也不庄重。我理想的状态,十篇文章里只要有两篇这样的也就甚好,不能再多,否则绝对会脱离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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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人基本属于这个境界的作者。有人评价朱海军凡事都要“反着来”,我倒未必非“反着来”不可,但坚决不肯“正着来”。也就是,当我思考一件事的时候,首先会琢磨别人会怎么想。如果断定别人都会批副市长不“三个代表”、赵薇无知、王铭铭学术腐败,那么我肯定就不再说这些话了。我会想想,还有没有别的道理可讲。要是有,我就写出来。正所谓“凡事存在必有其合理性”,多半我都能找出些道理来。由于这个缘故,我的文章在一般读者看来,大都具有启发意义,但无疑在道义的力度上要差很多,因为我放弃了“第一判断”或曰本能的判断。应该承认,本能的东西往往是最有力量的。我因此具有某种“智者”的色彩,但给人的感觉有时是面目模糊,缺乏“一以贯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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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境界基本上属于聪明人,追求的是文字的乐趣。它不是大众的,因此也永远不会成为主流。但如果没有这种东西,想来世界也相当无趣。如果拿我和大焕比较的话,大焕比我具有更好的成为主流的潜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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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境界是权威。我常想,如果自己的评论文章能够“权威”,我宁愿放弃第二种境界。但我知道,可能我永远都无法“权威”,倒不是剑走偏锋的思维习惯问题,而是受制于两个方面:一、组合材料的能力;二、逻辑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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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表达过这个意思:评论文章的高低,关键在于你掌握的信息量,因为世界上的“道理”是很少的,不过那么些条而已。再一个,“道理”是需要信息量来支撑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举例子”。但是,若仅仅停留在举例子的层次,也就是一般的议论而已,无法达到权威。所谓权威,首先是你得比别人知道得多,而且你还得把你知道的合理地组合起来。前些时候有人在青年话题版发表文章,谈到国内评论界没有专栏作家的遗憾。在他看来,专栏作家往往代表权威的声音。比如美国大楼被炸,观众看完新闻后,马上会想到去看看专栏作家们怎么说。专栏作家不是纽约市长,更不是美国总统,他凭什么权威?就凭他比一般人知道得多。可能他有“人脉”或者“内线”,或者他关注这一问题很多年,手上掌握大量资料。总之是,由于他比一般人知道得多,所以他的观点被认为值得信赖。我之无法“权威”,实际上也等于我问自己:你能不能成为专栏作家?如果能,你能成为哪个领域的专栏作家?很遗憾,答案全都是否定的,因为我在任何领域都不敢说我比一般人知道得多。我是个挺杂的人,在第二个境界上这是优势,但到了第三境界就变成劣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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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卫视的曹景行、阮次山有专栏作家的样子了,但跟美国的大牌专栏作家相比,无论知识背景还是人脉关系,那又差得远了,也就可以在中国文化圈称强。难怪有人嘲笑阮次山是“言必不中”,实际上还是因为他的信息渠道很一般,不过每天看几十份报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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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威的另一要义是必须有良好的逻辑和方法。没有专业训练,很难达到这个要求。以论坛人物而论,莫之许最接近这个要求,但他的问题出在信息渠道上,太过民间化,离“权威”就远了。只有好的逻辑和方法,才能够把掌握的信息有效地组合起来,进而形成权威结论。以我本人来说,这方面欠缺甚大。本质上,我是个经验主义者。而经验主义,做到海外马悲鸣那个份上也就到头了。即使马悲鸣,我也看不出他还有多大的发展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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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境界,也是评论的最后一个境界,叫做情怀。王国维说“有境界自成高格”,而我则以为评论是“有情怀自成高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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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东西可以学,唯独情怀学不来。鲁迅可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后来者再学,固然也可以“哀”、“怒”得形似,但其间微妙的分寸感,就很难把握了。就说“哀”、“怒”,绝非平白地“哀”过来“怒”过来,怒则发冲冠,哀则泪如雨,到头来怒还是怒,哀还是哀,两根线拧不成一股绳。只有鲁迅,那种让你难以言说的混合,才真正当得起情怀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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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说情怀唯鲁迅独有,之后再无,实乃情怀有一大敌,名曰世故。人能登上顶峰而不世故,难矣,中国人犹难。我看评论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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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评写作十讲 第七讲 评论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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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挑了三个西红柿放到秤盘里,摊主说:“一斤半,三块七。”大爷说:“我就做个汤,用不着那么多。”说完去掉了个儿最大的那个西红柿。摊主迅速又瞧一眼秤:“一斤二两,三块。”正当我看不过去想提醒大爷注意摊主秤时,大爷从容地掏出了七毛钱,拿起刚刚去掉的那个大的西红柿,扭头走了。这就是逆向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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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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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学科、专业和行业都有各自的思维,以至于他们一旦把自己的思考以语言的方式表达出来时,我们就能从他们的思维表达窥探到他们的行业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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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当一个人嘴中不断冒出成本与代价,言必称收益的时候,甚至能从狗屎中看到价值的,他应该是一个搞经济的,因为他流露出一种十足功利的经济学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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