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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专治“当代中国”的学者,我的文章不够专深厚重,但注重历史溯源,强调当代人的切身感受,自认还有可取处。至于“站队”以及硝烟弥漫的“论战”,非我所能,也非我所愿。还是胡适那句老话: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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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8月12日于香港客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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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初版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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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写过一则短文,题目就叫《十年一觉》,说的是与钱理群、黄子平二君共同营造的“十载燕园梦”如何飘然远逝。文章中有这么几句颇为伤感的话:“屈指算来,从第一次到北大寻梦,到今秋东渡访学,刚好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更何况适逢从‘而立’走向‘不惑’!”十年后重读此文,即便撇开杜牧诗句,“十年一觉”四字,也依旧撼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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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发此感慨,是为三人合撰的一册小书作序;这回呢,则是谈论自家的文化评论集。应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之邀,决意将近年所撰关于当代中国的文章结集出版。挑挑拣拣中,突然发现一个秘密——又是一个“十年一觉”!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之基于学术立场“考古证今”,起点应为1993年。正是这一年,以剖析“精英文化的失落”以及“人文学者的选择”为契机,我开始以“业余爱好者”的眼光与架势,偶尔涉足“当代中国”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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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当代中国诸多让你或悲或喜、亦惊亦叹的文化现象,张大嘴巴的同时,也不由得睁圆了眼睛,观察、记录、分析、考量,甚至直接将其作为研究对象。记得很清楚,当初之所以“越界”,撰文剖析“当代中国”,不外想借此保持与当下文化建设“不即不离”的联系。这一潜在动机,诱使我撰文时不避琐碎,尽可能多地保留感性资料,以便后来者得以从容地进入历史。这其实是我自己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及学术史的体会,“立此存照”的精细描述,往往比不着边际的高头讲章,更能呈现历史的某一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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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此行专家,自愿扮演“观察者”角色,这既解释了我为何无法展开深入的学理探究,也给自己保留了海阔天空纵横驰骋的自由。从相当热门的学术史、民族主义、武侠小说,到近乎明日黄花的文化人与学院派的分工、文言与白话的对峙、政治与文学的纠葛,还有方兴未艾的“北京学”,以及大众传媒与现代学术的关系等,都被纳入本书考察的范围。只是囿于“观察者”立场,加上会议论文或专题演讲的文体特征,使得本书的论述“鲜活”有余而“深邃”不足。就近观察一个生气淋漓、充满动感的社会,好处是“真切”,缺点则是容易流于“浮泛”。对于像我这样的“业余爱好者”来说,“蜻蜓点水”、“大而无当”之类的讥讽,只好预先认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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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聊以自慰的是,这种“非专业”的观察,很可能带入别样的眼光与方法,有时又为专门家所不及。况且,“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卞之琳《断章》),焉知今日粗浅的描绘与论述,他年不会成为学者有用的史料?念及此,于是不避浅陋,选择了近十年间所撰十文,奉献给关注当代中国文化进程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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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十年,观察对象在变,观察者本身也在变。本书的论述,从思想到文体,前后并不完全一致。为了存真,各文依写作及发表的顺序排列,除统一体例、调整注释外,文章内容不作改动。需要说明的是,前四章多年前曾分别入集,这回抽出合刊,为的是自家思路的完整。区区私心,敬请读者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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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3月31日于京北西三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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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近百年中国精英文化的失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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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文化(elite culture)与通俗文化(popular culture)之间的对话与转化,是20世纪中国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侧面。相对于秦汉或者明清这些大、小传统交流较为畅通的时代【2】,近百年中国雅、俗文化的急剧转化仍是个无法回避的严肃课题。晚清维新志士考虑的是如何使精英文化“通于俗”,以利于改良群治;如今“读书人”讨论的是在通俗文化大潮冲击下,如何为精英文化保留一席地位。表面上还是雅、俗对话,可主动权和立足点均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物换星移,百年一觉,当初苦苦追求“通于俗”、“大众化”的精英们,如今反过来,必须为捍卫自己的文化理想而抗争。这一大趋势,说好听是通俗文化的崛起,说不好听则是精英文化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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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商品经济大潮与通俗文化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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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文化的崛起非自今日始,精英文化的失落也不是中国独有的现象;只不过千里之堤溃于一旦,不免有点触目惊心。1992年很可能是中国文化发展的重要转折关头。早已酝酿、积蓄多年的商品经济大潮,终于得到官方意识形态的认可。此后文化精英们所主要面对的,已经由政治权威转为市场规律。对他们来说,或许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感觉到金钱的巨大压力,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意识到自身的无足轻重。此前那种先知先觉的导师心态,真理在手的优越感,以及因遭受政治迫害而产生的悲壮情怀,在商品流通中变得一文不值。于是,现代中国的唐·吉诃德们,最可悲的结局可能不只是因其离经叛道而遭受政治权威的处罚,而且因其“道德”、“理想”与“激情”而被市场所遗弃。代之而起叱咤风云的是“躲避崇高”因而显得相当“平民化”的玩主们,用王蒙的话说,“他们很适应四项原则与市场经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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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通俗文化的迅速崛起,与中国共产党十四大确定的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理论有关系。尽管在此之前,通俗文化其实已有燎原之势,可真正解开魔咒,确实得益于市场经济理论的确立。至此,官方意识形态方才正式认可了市场的这种文化选择。连中宣部部长也都大谈起流行歌曲、迪斯科、武侠小说等通俗文化如何值得重视来,这在此前是不可思议的。对通俗文化采取“重视、支持、引导”的策略,除了强调“广大群众需要”还隐约可见“工农兵文艺”的遥远回声外,主要立足点是在促进“市场经济”与“工业化过程”。【4】市场需求和政府引导相结合,通俗文化焉能不如虎添翼?更何况近百年中国经济、政治、教育等领域的发展,其实已经为通俗文化的崛起准备了足够的外部条件。经济的增长、教育的相对普及和人民生活的改善,使得文化消费的需求迅速增加。以报刊发行为例:晚清影响极大的《时务报》和《民报》,最高发行量都只有1.7万份【5】,而1993年中国发行量超百万的期刊就有20种【6】;1924年中国平均164人阅读一份报纸或其他印刷物【7】,而今天全国报纸发行量已达1.7亿份【8】。如此庞大的报刊产业,一旦真的被推向市场,通俗文化不愁没有用武之地。在市场竞争中,靠增加信息量或提高品味远不及突出娱乐功能来得便捷。去年年底各报大战周末版和扩大版,今春又有不少“严肃”刊物改换门庭,靠的大都是“明星追踪”、“热点透视”以及无奇不有的“纪实文学”。如果再将已成规模的畅销书生产线、流行歌曲排行榜,还有以播放娱乐节目为主的全国七百多家电视台、五百多家广播电台考虑在内,通俗文化在数量上已占有绝对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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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通俗文化的蒸蒸日上相反,精英文化日渐冷落萧条。1988年初春,文化热方兴未艾,王蒙已看透热闹背后的苍凉,讨论起失却轰动效应后的文学走向来。虽说“凉一凉以后才会出现真正的杰作”的预测似乎过于乐观,“文学的黄金时代”也没有依约出现,可文学热在降温这一总的判断还是相当准确的。【9】不过,这里所说的正在降温的“文学”,其实是指“纯文学”或“高雅文学”;同期通俗文学不但没有降温,反而获得了长足的进步。【10】1980年代后期纯文学的衰落,可作为精英文化面临困境的表征。只是由于突然的政治变故,人们往往习惯于将注意力集中在文化精英与政治权威的冲突上,忽略了市场为背景及动力的通俗文化的潜在挑战。就在精英文化因受挫而迷茫、困惑并重新调整组合的几年中,通俗文化却因有利于创造祥和的氛围与轻松的生活环境而被官方和民间所接受,并因此而得到迅速发展。一夜醒来,文化精英们面对已变得如此强大的竞争对手,一时啼笑皆非不知所措。有破口大骂其庸俗无聊的,有欣然认可其消解政治权威的,有步其后尘杀向市场的,也有冷眼旁观稳坐书斋的。反应自是千差万别,但有一点可能是共同的:通俗文化的崛起及其对整个社会生活的深刻影响不容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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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市场竞争中,通俗文化因其娱乐性容易被一般受众所接纳,又因其复制性可以批量生产,就牟取商业利润而言,精英文化决非其对手。在任何走向现代化的国家中,只要把文化推向市场,必然会出现通俗文化独领风骚的局面。此前因政府干预或意识形态对抗所造成的精英文化主宰社会历史进程的“神话”,很可能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在一个正常发展的社会中,精英文化和通俗文化各有其位置,也各有其不可替代的功能。所谓的雅俗对峙与竞争,不应该也不可能走向谁家的一统天下。近年中国通俗文化的急剧崛起其实不值得大惊小怪,真正令人惊异的是精英文化面临此百年未有的大变局时的举止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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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大量作家经商、教授下海之类的社会新闻,《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一书引起的争论或许更值得重视。因为前者毕竟只是个人的职业选择,没必要横加褒贬;后者则显示出精英文化对通俗文化的屈从,颇有象征意味。这么一部平庸的通俗回忆录(或称纪实文学),就因为满足了眼下中国人的发财梦,再加上成功的商品推销术以及新闻媒体的推波助澜,于是红透了半边天。此类读物畅销本不足为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有著名评论家站出来断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未来的文学应从这部书开始”;也有著名学术刊物发表专文论证此书“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所起的开拓作用”“不容忽视”。【11】这些过于离谱的评价,似乎很难用“诗无达诂”来辩解。吴亮建议“批评界应当反省它的失职”【12】,我则感慨面对商品经济大潮中崛起的通俗文化的挑战,精英文化竟如此无所作为。屈从于商品广告和大众舆论固然不足取,即便批评精当,也丝毫无碍此书的畅销和传播。文化精英的意见(除了能促销者被广泛传播外),已经不为公众社会所关注。真正影响大众的文化消费的,再也不是训练有素的艺术家和批评家,而是书商和大众传媒。比起排山倒海的广告攻势来,文化精英的意见实在微不足道。要不媚俗,要不沉默,明知《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制作成功,是“对中国读书界和批评界智商的侮辱”【13】,可文化精英们几乎只能袖手旁观。最后引起公众对此书价值的怀疑的,是一场近乎滑稽的文坛官司,仍然与文化精英的褒贬无关。【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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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琼瑶热”,到“《渴望》热”,再到《曼哈顿的中国女人》走红,中国的通俗文化制作日趋成熟,已经不再需要精英文化的“引导”和“教训”了。在市场竞争中,精英文化的生存空间将日渐缩小,这点几乎已成定局;再加上不少识时务者的临阵倒戈,在世纪之交的中国,精英文化的处境将十分艰难。从“化大众”到“大众化”,近年中国精英文化的明显失落,似乎很难单纯归因于现代化进程的必要代价。这一雅俗易位的过程,有几点“中国特色”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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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文化精英的社会角色及经济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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