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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上说,江湖上行走,不怕少林、武当这样的名门正派,就怕白衣书生。少林武当一出手,你就知道他的拳法从哪里变化出来的,该如何对付。只有白衣秀士,不知道来龙去脉。假如对于对手毫无了解,出招很困难。今天,我就面临这个状态,在不明了对象的情况下,就开始出招。这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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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的人文研究界,我的研究范围算是比较广的,但如果讲究学科背景,专业还是文学。按照一般人的想象,文学是最不“专业”的专业。为什么呢?因为谁都懂。谁都敢说文学——说好说坏是另一回事。不信你看,从党政领导,到科学家,再到部队的战士、家里的保姆,都敢跟你谈论文学。前些年出门乘火车时,常碰到人跟我聊天。火车上的聊天,学问可大着呢,很难对付的,就好像晚明文人张岱笔下的“夜航船”。为什么难对付?因为你不知道对面坐的是什么人。经常有人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这个人还算比较老实,只好回答,是学文学的。这下可就麻烦了,人家开始跟你讨论,前些天中央台播放的电视剧,很轰动的,你觉得怎么样?上车时刚买了本《啄木鸟》或者《上海文学》,里面有个什么短篇,你以为如何?你要是说全都没看,或者表示不屑,他肯定觉得你这个文学教授是“假冒伪劣”。后来,我学了一招,人家再问我,学什么的,我就回答:天体物理。(大笑声)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碰到顶不住的时候。也就是说,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危险状况——对方告诉我,他也是学天体物理的。(不断的笑声)我的专业,好处是大家都知道;不好呢,那就是谁都懂——起码是谁都觉得自己有资格、也有胆量跟你“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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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现在转入正题。今天我讲演的题目是:“网络时代的传统文化”。诸位可别误解,以为我要来班门弄斧。到这里来讲网络,明显是找错地方。我讲的是“传统文化”,所谓“网络时代”,只是一个论述的背景。讨论传统文化在当代的存在意义和发展空间,我想,主要涉及以下三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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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传统文化”在“当代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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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所说的“当代中国”,不是历史学分期:比如学界常谈论的古代中国、近代中国、现代中国、当代中国,而是指“当下的中国”。或者说,跟我们血肉相连的生存环境和精神氛围。不管我们从事什么专业,做自动化,做天体物理,还是做文学研究,都必须面临的那个大的生存环境和精神氛围。同时,我想讨论的“传统文化”,也不是眼下流行的学院派术语。你如果到北大听课,很快你就明白,教授们心目中的“传统文化”,是指1911年辛亥革命以前的中国文化。也就是说,辛亥革命以降这将近百年的中国文化,不在其内。这种思路,我始终不太适应。因此,我更愿意倒过来说——“文化传统”,也就是在我们之前早就存在着的、我们必须面对的文化氛围。这么一来,我等于把一般人理解的“古典文化”和“现代文化”链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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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讨论“中国文化”,包括党政领导、教授专家,还有歌星和老板,为了表示知识渊博,都喜欢从孔夫子说起。而且,紧接下来,就是当下的经济环境、治安状态等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诸位必须明白,两三千年前的中国文化特征,不太可能直接影响今天的股市升降。对当下的中国人来说,最直接、最贴身、最让人感到有真切感的,其实是刚刚过去的20世纪。不要说先秦两汉太遥远,连清代基本上都已被“戏说”完了。在这个意义上,我想强调,学者谈论中国文化,最好不要局限于先秦两汉,或者魏晋南北朝,还得多多关注晚清以降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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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发议论写文章,有个不太好的习惯,时间上从三皇五帝一直说到当下,空间上则是东西南北五湖四海。这种大而无当的论述框架,反而使得我们对当下的生存状态相对漠视。诸位学自动化的,或许问题不大;学文史哲的,很容易养成这种习惯:开口说话时,基本上跟当下没什么关系。表面上是“目光远大”,实际上则是回避了许多亟待解决的“真问题”。所以,我要强调五四新文化传统和20世纪中国的政治文化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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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20世纪中国的政治文化实践,今天看来,有很多缺陷。在这个问题上,年轻的跟我们这一代人感觉不太一样,比较容易遗忘。遗忘曾经有过的辉煌,也遗忘尚未完全痊愈的伤痛。因此,不管是在北大讲课,还是到外面讲演,我都再三强调,过去百年的中国历史与中国文化,不是博物馆里的藏品,而是跟我们血肉相连,你想挣脱也挣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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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以后,我们重新面对西方的文化和价值观念,开始打破过去多年设置的许多障碍与禁忌,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认识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其中有个标志,即对传统中国持特别严厉的批评态度。在座如果有1980年代上过学的人,大概都会记得,那个时候对老祖宗评价之低、对传统文化批判之严,可以说是几千年来极少有的。评价低到什么程度?不妨以最有名的文化政论片《河殇》为例。一时间,《河殇》成为政治家乃至老百姓争相讨论的“话题”。这部作品代表了1980年代中国读书人的政治激情、担当意识,以及随处可见的纠合着自卑与自大的浮躁心理。将整个中国历史与中国文化的困境落实到一点,即黄色文明和蓝色文明的对抗。也就是说,以“黄土地”为象征的大陆文明本身的内在缺陷,注定敌不过蔚蓝色的海洋文明。到了1990年代,时势转移,很多人批评这部片子,但多从政治立场入手。我更愿意指出其文化理念的缺失:过于认同地理决定论,最终把现当代中国许多本可避免的“天灾人祸”,全都推卸给了老祖宗,以及这片沉默的“黄土地”。我以为,这是很不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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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1980年代中期以后,这个思路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学文学的人,大体都知道“寻根文学”,包括阿城、韩少功等。其实,请大家注意,在小说家之前,画家已经开始这种觉醒。画家接受了西方现代艺术,回过头来,对充满野性与灵气的中国传统的、民间的、原始的艺术感兴趣。从美术,到音乐,到电影,再到小说,整个文化思潮酝酿着巨变,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对传统中国文化比较亲和,基本持正面评价,而且力图在重新解读中获得再出发的动力。这个转折没有因1989年的政治变故而停顿,而是变了一种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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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中国的文化进程中,“国学”的重新崛起成为关注的重心。“国学”这个词,在“五四”新文化人看来,基本上是一个守旧的概念。1990年代初,《人民日报》有一篇大文章,叫《燕园兴起国学热》,说的是北京大学有很多人对传统中国文化大感兴趣。但说实话,这是政治家和新闻界在“做文章”。到现在为止,当代中国人,包括北大师生,对传统文化真有信仰,而且真能体贴入微的,可以说少而又少。因为做国学研究,所花的时间与精力,远比从事当代文化批评要大,而“收益”又很不明显。所以,你会看到,所谓“传统文化复兴”,基本上停留在报纸宣传,真正关注的人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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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1990年代以后,读书人对中国历史、中国文化有更多的体贴和同情,这比起1980年代来,是一大变化。而且,在这里面,有一种值得关注的思潮,那就是强调中国文化没有断裂。中国文化“没断”,意思是说,从先秦两汉一直到今天,虽波浪起伏,中国文化仍旧血脉贯通。而不像1980年代很多知识者所相信的,中国文化因“五四运动”而发生过“断裂”,即所谓五四新文化运动使得中国文化断成两截:以前是文言文的世界,现在是白话文的世界。这一论述思路,在1990年代受到很多挑战。今天的中国学界,更多地强调我们读屈原,读李白,也读鲁迅,读老舍。也就是说,当代中国人所面对的“文化传统”,其实兼及“古典”和“现代”。作为一个中国人,不管你是学什么的,学文,学理,学工,学医,都必须直面你的精神氛围和文化环境。这是你认识世界、思考问题的出发点——这里指的不是具体专业知识,而是你的文化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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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关于“两种文化”的论争及其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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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三联书店出版了C.P.斯诺《两种文化》的中译本。原书是1960年代出版的。斯诺有一个基本判断,到了1950年代,西方社会的智力生活已日益分裂为两大派,或者说分裂成为两个极端的集团:一个是文学知识分子,一个是科学家。这里所说的“文学知识分子”,并非都写小说或做文学研究,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文科。说简单点,一个是文科,一个是理工科。整个世界的知识分裂为两大块:一大块是人文知识分子和社会科学知识分子形成的世界,一大块是工程师、科学家形成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基本上是隔阂的,而且缺乏对话的渠道,互相带有很大的偏见。人文知识分子觉得科学家没文化,科学家则认为人文知识分子只会讲大话。双方各执己见。一个批评对方的学问没有用处,一个则说对方缺乏超越的情感。如何解决这个矛盾?斯诺称,打开这个局面的根本办法,是改变现有的教育体制。我们的学校教育过于专门化,导致学者之间的隔阂越来越严重。这个现代教育体制的弊病,不仅限于英国,中国人对此更有切肤之痛。因为高中分文科和理科,你想成为人文知识分子呢,还是做科学家,十四五岁就得下决心,作决定。当初的一念之差,日后极难更改,这未免太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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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进大学后可以转行,可代价很大。我的研究生里,就有原先学机械的,学生物的,学医学的,他们因为抑制不住对于文学的强烈兴趣,于是改行。但这种成功的例子并不太多。一辈子能在文科和理科都打一个滚,是一种很幸运的事。像我这样只能呆在文科、诸位只能安于“自动化”专业,即便做得很好,就人类好奇的天性而言,也是一种遗憾。可是这种状态,我相信是极难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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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诺说,现在出现好的苗头,那就是“第三种文化”日益成为可能。这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第三种文化”,除了超越科学家和人文知识分子各自的“偏见”,到底是什么样子,斯诺也没说清楚。所谓科学家和历史学家合作做研究,互相影响,互相交流,互相产生好感,这有点像现在颇为时尚的跨学科研究。对于具体课题来说,此举确实有意义,但要说就此打破两个世界的壁障,则未免过于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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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本书,是1997年三联书店出版的。原著早在1979年就在法国出版了。题目是《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知识》,作者是法国人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1960年代以后,科学知识和人文知识二者之间,并没像英国人斯诺期待的那样,逐渐走向融合。所以,到了1970年代末,法国人才必须站出来,强调科学知识不是人类知识的全部。这话一听,就有明显的倾向性,为什么不说人文知识“并不是全部的知识”?明摆着,人文知识已经被挤到角落,沦落为被保护的角色。这种科学以外的“知识”,叫什么?利奥塔尔称为“叙述性的知识”。这种“叙述性的知识”,界面友好,内部融和,可它对于整个人类生活的贡献,却不如科学知识那么明显,地位因而也就不那么崇高。也就是说,两种知识的对立依然存在。一种属于实证主义的知识,另一种则倾向于批判、反思和阐释。二者的工作宗旨、评价标准以及技术手段都很不一样。我们要追问的是:能否超越两种知识间的鸿沟,达到某种程度上的融合?首先是可不可能,而后才是具体的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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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人推崇的是“通才”。而现代社会讲求分工合作,更注重“专家之学”。可以说,20世纪中国学术发展的大趋势,就是专业化。这个过程,在我看来,即使有很多弊病,可无法逆转。意识到过分强调“专才”的弊病,加上中国本就有“文史哲不分”的传统,这些年的大学文科教学,开始有意识地整合人文知识。大家比较关注的是,教育部一直在小学、中学教育里强调素质教育。而大学呢,其实也在做。比如北京大学,六七年前开始办“文科实验班”。文科实验班的同学进校后,不放在中文系、历史系或哲学系,而是单独建制,然后请文史哲各系的老师给他们上课。《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弄得我们很狼狈。文章说此实验班的目标是“培养大师”——请注意,不是通识教育,而是给精英专设的精英教育。因此,尽管北大自己没说,社会上却戏称之为“大师班”,弄得学生们飘飘然。(星散的笑声)“文科实验班”的目标是打破已有的科系界限。但实验多年,结果却不太理想。为什么这么说?北大的自我定位是研究型大学,学生中大部分进入研究院。而一旦从事专业研究,实验班的学生往往眼界高而基础训练不太好。每一样都懂得,但每一样都没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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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通文史哲,这理想很好,可具体实行起来,很难。这让我们感到很困惑,太专了不行,太泛了也不行。还有一所大学胆子更大,不只文史哲合一,还想再加上中西文不分。给学生如此高的期待,能读出来吗?我很怀疑。要求大学四年就基本掌握古今中外的人文知识,就怕学生顶不住,头脑变成一盆彩色糨糊。我欣赏加强人文教育的提法,但不主张淡化专业意识。这要看是什么学校,不同学校有不同的培养目标。像北大这样的研究型大学,过分强调淡化专业,不是很恰当。可现在总的趋势是走大文科的路,比如北大,以后学生招进来不分系,就是文科,三年级才开始进入中文、历史、哲学、考古等系。这实验遭到很多老师反对,但北大校方已经决定大力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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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面对的矛盾是,力图走出已有专业化的狭窄道路,但又走不出来。不是真的走不出来,而是走出来后,效果不好,大学中文系几乎变成文秘专业。按照这个思路来培养人才,特别适合于在大众传媒工作,或给领导当秘书。因为他什么都懂一点,人文学的乃至社会科学的基本知识都大略具备,可就是缺乏专业特长。1990年代后,好些大学中文系改为或添设实用性很强的文秘专业,但北大没这么做。要是北大文科也都变成文秘了,那可就太悲惨了。在我看来,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找出一个解决“通才”与“专家”矛盾的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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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知道,1910年,大学者王国维撰《国学丛刊序》,其中有这么一句话,说“学无中西”,“学无新旧”,“学无有用无用”。这话很有名,常被论者引用。可我说,这是一种治学的理想境界。能把新学旧学中学西学融会贯通,那是一个学者毕生追求的目标,而不是大学教育的基点。应该明白,这种学术境界,一辈子努力,都不一定能够实现。怎么能要求一个十七八岁,刚从中学上来的大学生,就有这种眼界和胸襟?要是悬的如此之高,我看以后的文科教育麻烦会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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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那就是“有用之学”和“无用之学”的争辩。可以这么说,整个20世纪中国人文学者的最大困惑,就是对于自己所研究的学问到底“有用”还是“无用”,一直心存疑虑。这是一个至今仍制约着我们的思维,从学术管理机构到具体研究者都必须面对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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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大学里做工作总结,总要说“产学研三结合”。把“产”放在最前面,把“学”和“研”搁在后头,这在以普遍知识的追求为主要目标的学者看来,很难接受。再说,大学里面,不是每个专业都能做到“产学研三结合”的,比如说哲学,比如说天体物理。(三五笑声)在1990年代的经商热里,京城不少重要的教学科研单位闹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在校园里开个文具店,没赚钱;办个出租车公司,起名叫“祝福”,鲁迅不是有一篇小说叫《祝福》嘛,也没赚钱;弄辆车跑跑运输,第一天出门就给撞了,(大笑声)不只没赚,还赔。把人文学者逼到这个地步,整天想着如何赚钱,而且出的都是特别猬琐的主意。(笑声断断续续)开小卖部,不对,是文具店,这哪是大学教师做的事?将来写20世纪中国教育史,必须把这世纪末的奇观认真考量考量。这里有国家太穷,不得已而为之的因素,但也有教育观念的误区。办教育,不能急功近利。所谓人文学术“无用”,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正是源于急功近利的心态。而且,这不是一代人的问题,而是晚清以降好几代人的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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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学校或教育部评奖,文理科的表格是统一的,经常会有这么一栏:“引用率多少”。文科跟理科的引用率不一样,你写一篇胡扯的文章,触犯众怒,整天给人家当靶子,那引用率就很高了。(笑声由小渐大)而且还有一个更荒谬的,要你注明你的科研成果能够转化为多少“产值”。我读博士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同屋是位念化学的,他的博士论文出来后,校方估计直接经济产值是五千万。我一听很伤心,我那博士论文虽说也得到学界的很高评价,可也就仅此而已,没听说转化为多少产值。每回看到这张表,我就生气。开始以为是我们学校的偏见,后来发现别的学校也一样。跟国外的学者一说,他们也笑了,全都一样。你说你的文学研究,或者哲学研究,对人类精神文化建设有多大的贡献,拿证据来。你能量化吗?量化不出来的。数字化管理的结果是,你可以说,但领导不信,心里想:好不好,还不是全靠你一张嘴。理科的科研成果可以转化,能估算出大概的产值,有看得见摸得着的收益。文科的成绩却无法用准确的数据体现。学校再三解释,表格是统一的,文科可以不说产值,就说你们的社会效果。可“社会效果”如何如何,能说得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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