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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皆好,然爱无糖之茶,及有糖之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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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单句过渡到场景对话,自然是讲求学以致用。可恰恰是这录自1888年巴黎出版的《渐进文集》(第215页)的例五,最没有实用价值。靠这样的课本学汉语,到中国后肯定有问题,起码是很难与一般中国人沟通交流。记得1970年代末刚改革开放那阵,北京大学开始接受外国留学生,并选派部分中国学生前去陪住,马上传出这么一个笑话:同屋的美国学生给她留了张便条,用的是文言,之乎者也。原因是,人家专门研究《文心雕龙》,没学过现代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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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汉语书面语中,什么是文言,什么是白话,单看这五个例句,大致也能明白。至于白话为什么取代文言,成为当代中国人的文化交流以及文学创作的基本工具,也不难理解。反过来,你还可能很惊讶,胡适发表于1917年的那篇宣称“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的《文学改良刍议》,为什么会成为文学史家及思想史家一再提及的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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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按下一百多年前外国人学汉语很难“学以致用”的困境,回到我们的正题:因为汉字不是拼音文字,文字与声音的关系很松散,很早就出现了言、文分离的局面。口语不断随时代变化,文字却基本上岿然不动。在书面语里,于是形成了以北方话为基础的、比较接近一定时代口语的白话,落实在文学作品中,便是唐代的变文、宋元以降的话本、小说等;以及远离口语,注重汉字特性,追求典雅精练的文言,包括无韵的古文、骈文以及有韵的诗、词、赋等。长期以来,精英阶层使用文言,而大众则倾向于白话,这一局面,在清末民初三四十年的社会/文化变革中受到巨大的冲击。经由“五四”新文化人的不懈努力,这种二元对立的格局终于彻底改观。今日中国,无论是大众的日常交流,还是政府的公文或作家的写作,使用的基本上都是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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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尘埃早已落定,文言退出历史的中心舞台后,很快便是白话的一统天下。可我隐约感觉到,如此叙述,并非天衣无缝。1920年春教育部下令,从这一年的秋季起,国民学校一二年级的国文教科书改用白话,这是决定文白胜负的关键性举措。因教育制度上下连接,牵一发则动全身,小学改了,初中、高中也随之改,培养中小学教师的师范院校更得改。连类所及,大学也不可能置身度外。学校课本改用白话,这比任何政治家或文人学者的提倡更有力。可以说,百年中国的文言白话之争,这是个转折点。此后,白话一路凯歌,文言则处于绝对劣势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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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不是从重返主流,而是从拾遗补缺的角度,理解文言在20世纪中国的几次突围表演,那么,对于众所周知的“文白之争”,很可能会有比较通达的见解。时至今日,文言依旧是传统中国文化的重要载体。虽然有过白话今译大批古籍的壮举,但学者一般承认,语言内在于文化,白话译本的唐诗宋词或《古文观止》,都不是最佳读物。我不知道有没有家长愿意让自己的子女背诵白话译本的《兵车行》或《岳阳楼记》。我只知道,北大百年校庆时,江泽民主席前来视察,和北大学生一起背诵“清明时节雨纷纷”,而不是郭沫若的《女神》。甚至连最能体现当代大众趣味的电视广告,也经常出现文言的句式。更让我惊讶的是,即便在流行歌曲里,文言也并未完全绝迹。“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或者“妹妹你坐船头”,这当然是白话;前两年流行的《涛声依旧》可就不一样了,整个情调模仿旧诗词,其中不少意象相当古典,句式也有属于文言的。至于七八十年代先后流行于台湾和大陆的邓丽君,更是在舞台上唱起宋词来,而且得到大众的热烈欢迎。【2】邓丽君演唱的《独上西楼》,其实是南唐后主李煜(937—978)的《乌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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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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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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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年前的作品,不必译成白话,也不必专家解说,具有一般文化水平的中国人,都能欣赏。今日中国人之能够直接阅读《论语》、《史记》等古典作品,反过来,可都是托了这备受“五四”新文化人诟骂的“言文不一致”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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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如果只是像上面所提到的,“文言”之在当代中国,只是偶尔为之的“点缀”,那么,尽可作为一种优雅的姿态来欣赏,或干脆一笑置之。可最近几年,情况有些变化:一方面是“文言”受到越来越广泛的关注,另一方面则是不少文言的欣赏者与提倡者,转而贬抑起“白话”来,将百年中国文化进程的不尽如人意,甚至包括当代文学创作的某些明显缺失,统统归结到“白话”对于“文言”的压抑。如此立说,牵涉到的远不只是对于晚清及“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历史评价,更包括当代中国语言及文学发展的方向。此事非同小可,必须认真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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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学风的转变与文言的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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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之重新浮出海面,其实与近二十年中国的思想文化进程密不可分。1980年代中后期,与寻根派作家的崛起相呼应,中国学界重新思考“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功过得失,从传统是否“断裂”、“现代”从何说起,到孔子怎样评价、伦理如何“重建”,均有所涉及。落实在文学研究中,包括“发现晚清”,以及逐渐认识作为晚清文学改良思潮合理延伸的“民国通俗文学”。在此期间,隐隐约约的,还包含着对于白话文运动是否矫枉过正的思考。在这方面,作家的挑战,比学者来得更加直接与坦率。作家不承担为“文白之争”盖棺论定的责任,尽可依自家创作体会立论;学者必须通盘考虑,不免瞻前顾后。贾平凹、阿城的小说语言曾产生巨大冲击——前者体现地方方言对于普通话的渗透与改造,后者则努力发掘不被官方语言污染的民间表述。近几年,诗人郑敏的讨论汉语语言变革,以及小说家曹文轩的重说文白之争【3】,也都直接指向或间接牵涉“白话文学的一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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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煽情的《河殇》,1990年代的中国学术界,普遍对传统中国文化有较多“了解之同情”。这里有1989年“政治风波”逐渐平息后社会转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因素,也包含政府的主动引导和学界的自我调整,各方立场不一,难以一概而论。1992年,北京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成立并出版《国学研究》集刊。1993年8月16日,《人民日报》以整版篇幅刊登记者文章《国学,在燕园悄然兴起》;两日后,《人民日报》又发表署名文章《久违了,国学》,盛赞北大注重国学研究的举措。【4】表面上是针对商品经济大潮下大学“人心不稳”,出而提倡“板凳要坐十年冷”的学术精神;可从各媒体的迅速跟进,以及政府的大力支持,可见此举非同寻常。学界一般将其作为1990年代中国的一个重要事件来解读——在经济日渐开放、原先的思想教育方式不太奏效的时下,政府急于寻找大众能够接受的意识形态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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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前后,民间学刊如《学人》、《中国文化》、《学术集林》等,则开始从学术史角度,认真反省20世纪中国的思想、文化、学术,在高度评价1980年代启蒙思潮的同时,质疑其片面推崇“拿来主义”,以及“以西学剪裁中学”的研究思路,并力图扭转晚清以降之“以经术文饰其政论”,希望既坚守学者的人间情怀,又保持学术的相对独立。1990年代前半期迅速崛起的众多民间学刊,有其各自不同的运行思路【5】,但在促成“学术内转”(即相对注重学术价值而忽略思想启蒙)方面,与上述受到政府大力支持的“国学热”,二者并行不悖,实际效果是造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互相呼应。尤其是在质疑“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模式,进而对传统中国保有较多同情这一点上,双方的出发点或许不同,但都对“现代文化”的至尊地位构成某种威胁。虽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功绩依旧受到赞颂,但不少具体结论则面临严峻的挑战——尤其是在文化教育以及文学语言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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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至1930年代,关于写好白话是否需要有文言根底的争论,发生过不止一次,而且争论双方都是现代中国文化界举足轻重的人物。白话文运动取得决定性胜利后,“五四”新文化人开始调整写作姿态,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周氏兄弟的不同选择。在《古书与白话》中,鲁迅批驳不读古书做不好白话之类的议论,坚称:“古文已经死掉了;白话文还是改革道上的桥梁,因为人类还在进化。”【6】周作人的《〈燕知草〉跋》则欣赏“有涩味与简单味”因而“耐读”的文章,落实到“文体”上,便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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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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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关注“自己的园地”,在创造“有雅致的俗语文”的努力中,不避“古文”的介入;一个着眼于青年的未来,虽也承认总有一天文学家必须“在旧文中取得若干资料”,但当务之急是断绝复古之路。应该说,这两种策略各有其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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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周作人的文体试验,朱光潜十分欣赏,于是撰《雨天的书》,给予大力的表彰。文章特别提醒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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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做好白语文,读若干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现在白话文作者当推胡适之、吴稚晖、周作人、鲁迅诸先生,而这几位先生的白话文都有得力于古文的处所(他们自己也许不承认)。【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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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见同是新文化运动主将的胡适、周作人对此说发表异议,只有敏感的鲁迅不只“不承认”,还将此番言论与复古思潮联系起来,称此乃“新文艺的试行自杀”。在《写在〈坟〉后面》中,鲁迅批评“青年作者又在古文,诗词中摘些好看而难懂的字面,作为变戏法的手巾,来装满自己的作品”。自认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鲁迅因此坚持“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的说法,而且说,这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不谈思想,单以文章论,鲁迅也主张“博采口语”,而不是阅读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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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字论,就不必更在旧书里讨生活,却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语言,更加有生气。至于对于现在人民的语言的穷乏欠缺,如何救济,使他丰富起来,那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或者也须在旧文中取得若干资料,以供使役,但这并不在我现在所要说的范围以内,姑且不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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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也须在旧文中取得若干资料,以供使役”可以存而不论,那是因为,在鲁迅眼中,中国思想界最大的危险在于“复古”;而最容易“复古”的,莫过于文章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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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也就是朱光潜发表《雨天的书》并受到鲁迅严厉批评的八年后,章太炎在纵论“白话与文言之关系”时,称“以此知白话意义不全,有时仍不得不用文言也”,“白话中藏古语甚多,如小学不通,白话如何能好”?【10】此语引起白话文提倡者的不满,并招来新文化人的若干批评,被嘲讽为“保守文言的第三道策”【11】。鲁迅也对其师之“把他所专长的小学,用得范围太广大了”表示不以为然,说:“然而自从提倡白话以来,主张者却没有一个以为写白话的主旨,是在从‘小学’里寻出本字来的,我们就用约定俗成的借字。……所以太炎先生的第三道策,其实是文不对题的。”【12】如此急迫地捍卫白话文运动的胜利成果,既有思想史意义上的反复古,也有文体学方面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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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两场新文化内部的论争变得越来越遥远【13】,以至逐渐被学者和大众所遗忘。可仔细倾听,虽然事隔半个多世纪后,你依然能听到不少隐约的回声。只不过这回更多的是朱光潜的意见,而不是鲁迅的声音。进入1990年代,就像文学史家所描述的,“学者散文”的迅速走红,确实是“一个重要的现象”。其实,更值得注意的,是老人(尤其是老学者)文章之备受赞扬。从柯灵、黄裳等的“文化散文”,一转而成金克木、张中行、季羡林等的“学术随笔”,个人学识与文化修养外,更指向其相对幽深典雅的文体。不管是将其比喻为“现代的《世说新语》”,还是称颂其“自然地加入文言语汇和句式”【14】,都是指向包括人生态度与文体经验的古典知识。还有一个刚刚退潮、学界尚未来得及认真思考的“钱锺书神话”。总有一天,这个“神话”的产生与转移,会被作为衡量世纪之交中国思想文化界的“晴雨表”来认真考察。目前“钱学家”的兴奋点,还主要集中在其外语能力,我相信,随着学界风气的变化,很快就会转移到《谈艺录》及《管锥编》之以文言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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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反证,当代中国作家的文化修养屡受质疑,尤其是作品中的常识性错误——比如刘心武的梦得“江湖夜雨十年灯”(此乃宋人黄庭坚诗句),以及余秋雨的误将当年只有抄本而没有刻本、且多达七万九千零七十卷的《四库全书》搁在王国维的书架上。落笔为文,偶然出现错漏,其实在所难免。更何况刘、余二君基本上是文人,而非研究传统中国文化的学者,文章出现些许纰漏,并非什么大过失。为何报刊上竟出现这么多揪“小辫子”的文章?在我看来,这并不全是“人身攻击”,更不能归罪于“盗版集团”【15】,而是代表着整个社会风尚的转变——由1980年代的看重“政治立场”,一转而为1990年代的考量“文化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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