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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18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14]
1704909719 四 关于高考作文《赤兔之死》的论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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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21 2001年7月,众多媒体发布了一条大致相同的消息:“日前从江苏省高考阅卷点上传出佳话,在作文评卷中一位考生用古白话写就的佳作不仅让阅卷老师一致拍案叫绝,给出了满分,就连对录取工作一向严谨的南京大学在阅读该篇作文后,当即拍板,表示愿意采取特殊政策破格录取该生。据了解,今年作文是根据提供的一段故事,要考生对‘诚信’作出评价,而该考生的作文题目是《赤兔之死》,作者以熟谙的三国故事为基础,编撰了赤兔马为诚信而殒身的感人故事,突现了‘真英雄必讲诚信’的主题,并抒写了人生当择善而从、唯诚信是瞻的志向,使文章主题立意更上层楼。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通篇遣用纯熟的古白话,明白晓畅,文采飞扬,老到的语言功夫使众多考生无法望其项背,也令阅卷老师赞叹不已,一致打出了满分。”【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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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23 接下来的故事很有戏剧性,包括好事者对评分标准提出质疑、香港企业家出资奖励作者,以及南京的精明书商打出“作文分要高,名著阅读不可少”,来为“古典名著”促销。【26】这些暂且按下不表,单说学界的反应。这篇作文采用的是浅近文言,阅卷者大概因其模仿的是章回小说《三国演义》的文体,故断为“古白话”。这牵涉到胡适以降将“白话”与“章回小说”直接挂钩的研究框架,其利弊得失一言难尽。问题在于,此文为何得到阅卷教师以及大众的一致好评?这一满分的判断,是否形成对于通用文体白话文的无言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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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25 众多零星反应中,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王宁教授的文章旗帜鲜明,而且最具专业色彩。不愧是为人师者,首先考虑的是评分标准以及中学教育的导向问题。“在高考分数多1分就可以提前许多名的情况下,可以想见,明年高考,肯定会有一大批孩子去模仿某一本名著、运用文言来写作文。在这种导向的作用下,花上一年时间去刻意模仿,会有一大批孩子写得比这篇更好。请问,我们是否也都给满分?这样去提倡中学生用《三国演义》的语言写作文,难道是一种语文教学应该发展的趋势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不过,王教授反对的,不是文言文的学习,而是文言文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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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27 文言文要写到《三国演义》那个分儿上,意思不大,写到《左传》、《史记》、《孟子》和唐宋八大家那样的精粹,不是一件容易事,是要花力气的。在知识爆炸的今天,让孩子们花那么多的力气去学习写文言,难道与时代精神是符合的吗?【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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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29 至于为这一评分叫好、进而为古文写作辩护的水天长和吴小如文章,则近于杂文,虽也有见地,可惜未能充分展开。【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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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31 有趣的是,公众无言的选择——雅虎上“网友推荐”一栏的文章经常更换,而《赤兔之死》半年后仍占据一席之地,可见一般读者认可的程度。这可不全是高考指挥棒的缘故,在我看来,主要是因为文章“好玩”。“建安二十六年,公元221年,关羽走麦城,兵败遭擒,拒降,为孙权所害。其坐骑赤兔马为孙权赐予马忠。”除了中间插入的“公元221年”,其余文字,确实与现代汉语大相径庭,对于趋新好奇的年轻人来说,不无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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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33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15]
1704909734 五 如何感受纳兰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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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36 与《赤兔之死》的走红相映成趣的,是清代词人纳兰性德(1655—1685)之成为少男少女追捧的对象。关于这个问题,不妨先阅读三组相关文献:“渌水亭”主页(http://istnl.yeah.net)上的《渌水亭通讯》第1期,《北京青年报》2001年6月13日长篇报道《京城有群“纳兰迷”》,《博览群书》2001年10月号上四则总题为“感受纳兰性德”的文章。其中《北京青年报》的报道影响最大,而此文又是依据《渌水亭通讯》第1期上叶子的几篇文章串联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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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38 所谓京城里有六千纳兰迷,可信度不高。这篇报道发表后半年,我找到“渌水亭”主页,发现点击人数确有六千多。但点击不等于入迷,比如我就只是为了寻找相关资料;而且,主办者的每天上网,也是点击数迅速增加的一个原因。【29】话虽如此,《饮水词》的上网以及“渌水亭”主页的开通,还是值得认真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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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40 在网易上输入“纳兰性德”,并启动查寻,很容易发现好几处站点,其中多为《饮水词》选录,偶尔也有兼发议论的。【30】首家全面介绍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及其《饮水词》的,确实非“渌水亭”莫属。“渌水亭”的栏目设计,包括词、诗、其他、评论、年表、今古评说、容若旧影等。另外,还有包括兰学文摘、小说、诗歌集粹、昔日网文、网站动态的《渌水亭通讯》第1期。在我看来,此主页的新闻、论坛及留言簿等都不算精彩,最有趣的当属聊天室性质的“渌水亭杂识”。题图为动画“仗剑江湖”,而其中的《深切怀念一代武林高手和文坛泰斗纳兰性德同志》,虽是游戏文章,却也凸显出一代词人被当今青年接纳的另一途径——除了词作“幽艳哀断”,还包括父亲官至武英殿大学士,本人身为康熙一等侍卫,多次随扈出巡。于是,“面对这样清清爽爽的一位少年公子,怨不得三百年后的今天,依旧有着那么多的少男少女一旦捧起了纳兰词,便再也放不下了”【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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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42 当然,也有对近年的“纳兰热”很不以为然的,比如“渌水亭”上便刊有“花落无人”对此等“误读”的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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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44 以我之见,各位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思想阳痿时期,稍具独立人格与个性的文人而已。而且,因其生平带些才子佳人的色彩,故各位对琼瑶书中虚构人物厌倦了,欲寻找真实中替代者时,纳兰不幸被相中,而成为另一个以寄托诸位闺房怨思的人物了。倘使纳兰君九泉有知,见诸位如此扭捏作态,怕也是要银牙咬碎,满地打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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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46 相对来说,《博览群书》那组“感受纳兰性德”的文章,水平较高,不只是沉湎于才子佳人的梦境。像比较纳兰与晏几道、李后主的生命体验与词作意境,虽系常谈,却因糅进了今人的感受而不无新意;而引申王国维“主观之诗人”“阅世愈浅,而性情愈深”,强调纳兰的“真”源于“浅”,然而“浅语深致”,“深”又源自“真”;还有将小说家张爱玲、电影导演王家卫和古典词人纳兰性德并列,分析其何以得到“庞大的小布尔乔亚的青睐”【32】,都颇有见地。此类学院以外的“民间的解读”,确实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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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48 现代青年追星,追今人,也追古人。对于当下的中国读者来说,现代文学史上最受欢迎的诗人,非徐志摩莫属。并非艺术成就,而是爱情传奇——这其中,电视剧《人间四月天》起很大作用。一代才人纳兰性德,更有理由被追捧。将这么一位多愁多病身、浊世佳公子混同于流行歌星,并作为时尚话题,从研究者角度看,实在“很不入门”。但我以为,这也是进入“古典中国”的一个视角。随着大众传媒的迅速崛起,此类事将越来越多。很可能,以后引导一般大众阅读趋向的,不再是文学史家的论述,而是传记作家(包括影视改编)的描写以及新闻记者的渲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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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50 有趣的是,众多“纳兰迷”写起文章来,全都用的是白话——就连《博览群书》所邀“在当代诗词创作界有较高知名度的几位作者”也不例外。选择“白话”为文,有杂志本身的体例,也方便与读者沟通,更包括作者自身才学的限制。赋诗填词,可依样画葫芦,好坏另当别论;真要写一篇清通——还不要求典雅——的文言文,难度反而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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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52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16]
1704909753 六 怎样看待文言之“模仿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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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55 不管是电视舞台还是日常生活,“模仿秀”已成时尚。如今头脑聪明点的孩子,多少都喜欢炫耀。已经退出实际运用的文言,开始作为一种特殊技能,引起青年人的兴趣——包括旧体诗词以及篇幅短小的文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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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57 中华诗词学会的评选旧体诗创作,现实生活以及长篇小说中的碑铭,历史剧里的人物对话,互联网上的古文,都与文言的使用与流通有关。更有趣的是,中国俗文学学会附属有一“诗钟学会”——这种高难度的对偶游戏,竟被划归“俗文学”,岂非笑话?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假如你考虑到旧体诗词写作中的“老干部体”,当能明白其中奥秘。当今中国,热衷于旧诗写作的,有文化修养很深的老人,也有少不经事且文化修养很浅的少男少女。相对于新诗,旧体诗词的自我娱乐以及社交功能更为突出;“诗可以群”的古训,再次得到了印证。可以这么说,业余性、趣味性以及私人性,成了新时代文言写作的主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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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59 基于标新立异心理,不少年轻人转而喜欢远离日常生活的文言写作。近年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的,颇有以古文或旧体诗词权当“温卷”者。据说唐传奇的产生与举子的温卷大有关系,不知眼下这一“标新立异”的举措,能否催生新的文体。小说家叶兆言自称曾迷恋古文,“想正而把经拜师学古文”,当时的想法是:“我总觉得应该和别人有一段不一样的经历。”时至今日,他还这样劝朋友:“像《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要是你被流放了,我劝你带这么一本书就足够了。”【33】这话放在一百年前也都不太合适,更何况是早已斗转星移的今日。不过,小说家的话历来是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并非“尽信书不如无书”,而是小说家擅长虚构,不断穿越时空以及文类,你弄不清这“采访录”到底是“实录”呢,还是“另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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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61 一般说来,台湾及香港的学校比大陆更重视文言教学。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录取研究生的考试,包括限韵赋诗。前些年赴考的北大学生大都落榜,这两年成绩迅速上升,让那边的考官大喜过望,并由此认定大陆的高等教育进步很快。听到如此表扬,我只有苦笑。因为我想起1950年代初,南京大学著名教授胡小石比较原中央大学(即此前的南京高师和东南大学,此后的南京大学)与北京大学学风的差异时,有一段很深刻的自我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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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63 我今天愿以《红楼梦》中焦大的身分说话,北大中文系向来注重学术的探讨,中大只提倡古典诗文的摹拟,他们能为学术界造就出一些学者,而我只为反动统治造就幕僚而已。【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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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65 扣除特定政治环境下的言过其实,大致还是能够显示这南北两所名校的差异。如今风气变化,北大在反省其文学教育中过于注重“史”而相对忽略“诗”的倾向;但我以为,大学里的文学教育,不应该走回到以模拟古诗文为主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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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67 当今中国,很容易找到刊登旧体诗词的报刊,却难得发表文言著述的园地。记得《读书》杂志1980年代曾发表过夏承焘、钱锺书等人用文言写的序跋;进入1990年代,《中国文化》发表过若干老学者用文言撰写的短论,而《美文》、《随笔》等也偶有名家用文言写作的自嘲或自娱文章。至于研究传统中国的学者,确有因耳濡目染而采用半文半白文体的,但《管锥编》以后,未见受到广泛关注的文言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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