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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以及《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其特别引人注目处,确实在对于诸多重要文学观念的精彩辨析。可此类以文学观念的演进为中心来构建批评史的研究框架,我以为与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之提倡“历史演进法”有关,但也是擅长考据的清儒之拿手好戏。借考证特定词汇的生成与演变,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这对于中国学者来说,实在是“老树新花”。关于这一点,可借用胡适、傅斯年对于清儒阮元学问的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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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完成于1923年的《戴东原的哲学》,论及阮元之“最长于归纳比较的方法来寻出文字训诂的变迁”,尤其是对《性命古训》这样最能体现其“比较方法与历史眼光”的著述推崇备至:“阮元的性论的重要贡献还在他的方法,而不靠他的结论。他用举例的方法,搜罗论性的话,略依时代的先后,排列比较,使我们容易看出字义的变迁沿革。”“这种方法用到哲学史上去,可以做到一种‘剥皮’功夫。……我们对于一切哲学观念,也应该常常试用这种剥皮手段。阮元论‘性’,至少能指出古今‘性’字的意义不同,至少能教我们明白哲学观念是常常随着时代变迁的,单是这一点已可算是很重要的贡献了。”(《胡适全集》第6卷,第437、449、451—452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类似的说法,可见于傅斯年最重要的著作、出版于1940年的《性命古训辨证》。该书的《引语》这样评价阮元的《性命古训》:“阮氏聚积《诗》、《书》、《论语》、《孟子》中之论性、命字,以训诂学的方法定其字义,而后就其字义疏为理论,以张汉学家哲学之立场,以摇程朱之权威。夫阮氏之结论固多不能成立,然其方法则足为后人治思想史者所仪型。其方法惟何?即以语言学的观点解决思想史中之问题是也。”(《傅斯年全集》第2卷,第505页,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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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念”有轻重,“沿革”有长短,“剥皮手段”有精粗,但在内在思路上,清儒之关注“字义的变迁沿革”,希望“以语言学的观点解决思想史中之问题”,与今人耳熟能详的“观念史”研究,不无相通处。2005年,江苏教育出版社推出美国哲学家、观念史研究的主要倡导者洛夫乔伊所著《观念史论文集》(吴相译),全书共16章,除作为总序的“观念的历史编纂学”外,所论有“18世纪思想中的‘自尊’”、“作为美学规范的‘自然’”、“自然神论和古典主义的相似性”、“论诸种浪漫主义的区别”等。此书的论述策略,与二十年前便已经译介进来的R.韦勒克的《批评的诸种概念》(丁泓等译,四川文艺出版社,1988),其实没有多少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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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观念史”,中国学界更为熟悉的,恐怕是美国人怀纳(P. P. Wiener)编纂、台北幼狮文化事业公司编译并刊行于1987、1988年的《观念史大辞典》(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这套大书共4册,包括政治与法律卷,哲学与宗教卷,文学与艺术卷,自然与历史卷。至于另外一套观念史大书,虽尚未有中译本,却因为一场学术争论而声名远扬(参见《中华读书报》2000年3月29日所刊孙周兴《实践哲学的悲哀》等),那就是德国的《哲学历史词典》(Historisches Wrterbuch der Philosophie)。该词典是德国学术图书协会出版社(WBG)出版的一套大型哲学概念史词典,共12卷。很希望有“好事之徒”,肯下大功夫,将这套大书译成中文,以便我辈不懂德文者也能翻阅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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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新训诂学”与外来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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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雷蒙·威廉斯,其《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一书的《导言》称:“本书中的注解与短评所属的语义学则是‘历史语义学’(historical semantics)的分支,其明显的特征是不仅强调词义的历史源头及演变,而且强调历史的‘现在’风貌——现在意义、暗示与关系。”(中译本第17页)所谓语义学(semantics),其范围与传统训诂学相当,治学方法上则有很大差异,故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将其称为“新训诂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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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在《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上,王力发表《新训诂学》,批评“旧训诂学的弊病,最大的一点乃是崇古”。“我们研究语义,首先要有历史的观念。……汉以前的古义固然值得研究,千百年后新起的意义也同样地值得研究。无论怎样‘俗’的一个字,只要它在社会上占了势力,也值得我们追求它的历史。……总之,我们对于每一个语义,都应该研究它在何时产生,何时死亡。”字义不同于术语,更不是每一个字义都值得你倾心关注。不仅描述某一语义的演变,或扩大,或缩小,或转移,更重要的是其背后的历史与文化因素。那是因为,“一切的语言史都可认为文化史的一部分,而语义的历史又是语言史的一部分。从历史上去观察语义的变迁,然后训诂学才有新的价值”(参见《龙虫并雕斋文集》第1册,第320—327页,中华书局,1980)。对于王力建立新的训诂学的主张,学界颇有好评。或称其“是一篇从理论上宣示传统训诂学向现代语义学发展的重要论文”(参阅晁继周《二十世纪的现代汉语词汇学》,见刘坚主编《二十世纪的中国语言学》,第41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或曰:“他提出了两个观点非常重要。一个是历史观点,一个是语言社会性的观点。”(赵振铎《训诂学史略》,第335页,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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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力介入语言学界的相关论争,但我知道,历史学家历来对汉语语源的考证感兴趣,甚至希望其伸展开去,变成“从小处入手”的文化史。比如陈寅恪先生1936年4月18日《致沈兼士》,便有如此宏论:“大著读迄,欢喜敬佩之至,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中国近日著作能适合此定义者,以寅恪所见,惟公此文足以当之无愧也。”(《陈寅恪集·书信集》,第172—173页,三联书店,2001)沈文《“鬼”字原始意义之试探》,初刊1935年的《国学季刊》五卷三期,确实是一篇好文章。而我相信,陈寅恪此说,颇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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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从“历史语义学”的角度从事思想史或文化史研究,最合适的对象,莫过于西学东渐以来产生的众多“外来词”。20世纪初年,王国维撰《论新学语之输入》(《教育世界》第9号,1905年4月),强调:“言语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也。”这句话倒过来说便是,我们可以通过辨析“新言语”之输入,来探究“新思想”之输入。实际上,目前的中国学界,对此项工作抱有极大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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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外来词语研究,语言学家自是本色当行。高名凯、刘正埮的《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已着先鞭,日后的《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则更为实用。译介进来的国外学者著述,日本实藤惠秀的《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等译,三联书店,1983)关于日本译词的研究,有开拓之功;而意大利马西尼(Federico Masini)的《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黄河清译,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论述更为专深且系统,故更为学界所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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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史以及学术史、文化史学者的介入,使得“外来词”研究获得了更为广阔的视野;同时,也潜藏着因越界操作,而可能马失前蹄的危险。刘禾著《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宋伟杰译,三联书店,2002)在英语世界获得广泛好评,译成中文后,也颇受中国学界的赞赏。最近,文学评论家王彬彬在《文艺研究》上发表严厉的批评,涉及作者的古汉语修养以及辨析外来词的能力(《以伪乱真和化真为伪——刘禾〈语际书写〉、〈跨语际实践〉中的问题意识》,《文艺研究》2007年第4期)。但王并非语言学家,只是指出其若干误读之处,并未能颠覆该书的基本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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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教授冯天瑜则没有那么幸运,新书刚一问世,碰到的狙击手就是真正的专家。中华书局2004年10月出版冯著《新语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汉字术语生成》,2005年1月29日的《文汇报》上,便发表了旅日学者沈国威的《学术“抢滩”不可取——惊读冯天瑜新著〈新语探源〉》,批评此书“缺乏原创性”、“疏于考证”、“体例失当”,接下来断言:“著者的学术准备尚不足以整合他人的研究成果”,“学术的成败决不在于一时的热闹”,言下之意,此书不过是赶热闹的“抢滩”之作。2005年2月21日,《文汇报》又刊出冯天瑜的《学术乃天下公器——答沈国威君》,其中有曰:“笔者没有把自己的研究定位在语言学圈内,而是试图发挥思想文化史研究的某些势能,开掘新语生成所包蕴的历史文化内涵。”“拙著较完整地概述了自古以来中外文化互动间的语汇变迁,重点又放在16世纪以降,更详细展开于19、20世纪之交。以笔者阅览所及,这样的论著似不多见,或许有助于读者全面把握新语生成史这一论题。诚如沈文所说,相关各段都有专论在先。然而,综汇式的把握也是必需的,这正如有了专门史、断代史还需要有通史一样。”“综汇前说,引出新的理路或结论,也是一种创造。”这里涉及不同学科、不同世代、不同学术训练的学者之间,学术趣味以及治学方法的差异。对此,《文汇报》上周振鹤、柳园等人的评述,有进一步的发挥。至于冯天瑜先生,不久后出版的《“封建”考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意在从‘封建’词义的历史考察入手,进而在概念史的论析上展开,故联称‘考论’,亦即由词义史之‘考’导入思想文化史之‘论’,所做的是一番‘知识考古学’工作”(第8页),比《新语探源》一书更具独创性,显示了作者的博学深思,以及综合统筹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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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语探源》的《后记》中,作者谈及:“西方现代学者也注目于考察词语与语境的关系,考察词语形式及意义伴随社会文化变迁而发生的更革,法国学者福柯的《词与物》、《知识考古学》,英国学者威廉斯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术语》等论著是这方面的前沿之作。”(第630页)至于刘禾的《跨语际实践》,主体部分乃是“从跨语际实践的视角,分别考察翻译中生成的现代性的不同层面”,作者称:“为了不使我的工作被误解为雷蒙·威廉斯式的关键词研究,我愿意强调我的关注点不在于考察词语、概念以及话语的变化含义,据认为这些变化反映了更为广大的历史进程。”(第6页)有人乐于正面引证,有人急于划清界线,但不管立场如何,威廉斯《关键词》的巨大身影,促成了后来者“影响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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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以降,随着时代的急遽变化,大量外来词(或曰“新学语”)出现。眼下这些新学语再也不仅仅是语言学的研究范畴,正越来越成为历史学家关注的对象。那是因为,学者们意识到,这些外来词,往往提供了新的学术思路、文学观念、政治/文化立场,乃至具体的日常生活之细节与趣味,描述其兴衰起伏,可以凸显近现代中国的思想发展历程(参见黄兴涛《近代中国新名词的思想史意义发微》,《开放时代》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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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语”之进入中国,经由了一系列的介绍、扭曲、挪用、延伸的过程。理解并阐释这一过程,必须将上层与下层的对话、创生与传播的互动,还有从萌现到定型的全过程,做综合性的考察,才有可能得出令人心悦诚服的“新见”。而当下学者之所以纷纷关注这一课题,除了学术思路的拓展,更因为数据库的巨大优势。最近若干年,随着网络技术的日新月异,各种专业数据库纷至沓来,而研究者也大都能娴熟运用E时代的各种技术,使得此类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参见金观涛、刘青峰《中国近现代观念起源研究和数据库方法》,《史学月刊》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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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关键词”说到了“观念史”,又转到“语义学”、“外来词研究”等,似乎思路有点杂乱。其实,这么处理,乃别有寄托。做文化史、批评史、思想史、学术史的,必定都会关注核心概念。至于是否使用威廉斯意义上的“关键词”,取决于一时代的学术风尚,也取决于个人的文化趣味。之所以故意把事情说“复杂”,目的是显示不同的学术路径。“江山代有才人出”,学界时有新思潮(以及“新术语”),正常的状态是:旧学新知,互相竞争。有人追求血统纯正、一以贯之,有人喜欢博采众长、融合贯通,各有各的利弊。有时候,不追求“全新的境界”,并非力所不及,而是欣赏贺麟在《五伦观念的新检讨》(收入《文化与人生》,商务印书馆,1988)中所说的:“必定要旧中之新,有历史有渊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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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作者2007年3月19日在北京大学召开的“中国现代性的‘关键词’”学术座谈会上的主题演说,2008年1月12日修订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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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读书》2008年第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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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重建“文学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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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关注作为著述、课程以及知识体系的“文学史”,从1988年追随王瑶先生思考“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算起,至今已有二十年。其间,除了在北京大学、台湾大学、华东师范大学讲授“中国文学研究百年”专题课,先后出版编著了《小说史:理论与实践》、《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早期北大文学史讲义三种》、《学术史:课程与作业——以“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为例》外,还曾和友人王宏志等合作,出版了《文学史》集刊,可惜仅三辑便“寿终正寝”,真应了那句老话,“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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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文学史”,我的关注目标,包括以下四种类型:第一,学者研究,如《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等;第二,著述研究,如《小说史学的形成与新变》等;第三,学科研究,如《学术史上的“现代文学”》等;第四,课程研究,如《大学校园里的“文学”》等。总括起来,不外是在学术史与教育史的夹缝中以及交汇处,认真思考这作为课程、著述以及知识体系的“文学史”,到底该如何生存、怎样发展。话虽说了不少,文也略有撰述,但还没到“一锤定音”的时候,故零零落落,尚未刊行“体系严密”的专著。或许,这种“路漫漫其修远兮”,“觉今是而昨非”,更能代表我目前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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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主要跟大家讨论以下问题:学术史视野中的“文学史”;可爱但又可疑的知识;知识、趣味与技能;以“阅读”为中心;“重写”抑或“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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