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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52 您十年前写过一篇《大学之道——传统书院与二十世纪中国高等教育》的文章,提出可借鉴“书院制”改造现代大学的思路,读后颇获启迪;您讲到“体制外的独立讲学,容易形成学派”,这尤其让人信服。不过,您那篇文章的着眼点似乎主要在人文学科,而理工科和其他自然科学学科是否也同样可以借鉴传统书院的某些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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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54 在那篇文章中,我谈及欧美大学制度在20世纪中国畅通无阻,并非毫无道理。比如西学的魅力无法抗拒、讲求“实学”乃大势所趋、新学堂整齐划一,便于人才的批量生产等。当今之世,毫无疑问,现代大学仍是主流。问题在于,传统的书院教育,是否能为我们提供某种思想资源?我的答案是肯定的。粗略言之,大概可以包括如下三种思路:从教育体制考虑,私立大学、研究院及民间学会对于中国学术思想多元化的贡献;从教育理念考虑,全人格教育、通识教育以及打破教育的实用主义传统;从教学方法考虑,强调独立思考、自学为主、注重师生之间的理解与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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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56 具体到声光电化、民主法制等,这些中国人梦寐以求的新知,到底该如何生产与传授,确实有赖于西式学堂。那是因为,传统书院中,科学技术并非重点。面对西化大潮,连极力主张“救学弊”的章太炎,也说“为物质之学者”或“治国际法者”,只能听其“参用远西书籍”。人文学者(尤其是研究中国文化)追摹书院教学,效果十分明显,自不待言;我想强调的是整个学术思路的转移,即21世纪的中国大学,不应该只是“欧洲大学的凯旋”。至于借鉴传统书院,假如不胶柱鼓瑟,而是专注于方法及精神,我认为理工科院校同样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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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58 其实,关键不在书院的具体功用,以及传统转化的有效性,而是对于“大学文化”的理解。我在谈论北大改革的《国际视野与本土情怀——我的大学观》中提及:“大学不像工厂或超市,不可能标准化,必须服一方水土,才能有较大的发展空间。百年北大,其迷人之处,正在于她不是‘办’在中国,而是‘长’在中国——跟多灾多难而又不屈不挠的中华民族一起走过来,流血流泪,走弯路,吃苦头,当然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刻。你可以批评她的学术成就有限,但其深深介入历史进程,这一点不应该被嘲笑。如果有一天,我们把北大改造成为在西方学界广受好评、拥有若干诺贝尔奖获得者,但与当代中国政治、经济、文化、思想进程无关,那绝对不值得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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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60 您怎样评价法国的Grandes École(大学校)与Université(大学)并行的两种高等教育体制?我们知道École的规模都很小,像巴黎高师在校学生至今不足一千人,但人家重视通识通才教育,学生选课自由,师生交流方便,鼓励发展交叉学科,这是否有点像您设想的那种现代“书院制”的思路?巴黎高师出过罗曼·罗兰、萨特、福柯、德里达、布迪厄那样的人文大师,出过十几位诺贝尔奖得主,还有六位菲立兹奖得主,如果考虑到学生人数,这等成才比例并不输于哈佛、牛津,可是为什么我们只是把眼光盯着英美的大学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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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62 北大学生很骄傲,可到法国念书,一点都没脾气。因为人家不认,他们更看重的是外交学院、国家行政学院等的学生。当年德里达来中国讲学,原本想去首都师范大学,经陪同人员提醒,才知道北京大学更合适。随着时间推移,这种误解正逐渐消失。中国人也都开始明白,那个在校生只有900多的巴黎高师,是了不起的好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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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64 法国的高等教育实行双轨制,即大学(Université)和大学校(Grandes École)并存。前者有文、理、工、政、经、法等众多专业,招生量大,只要拥有高中文凭便可自由申请;后者则分工程师、军事、行政、师范等不同类型,有极为严格的入学考试。据说巴黎高师每年只招200多,可报名人数大约4万,可见竞争之激烈。单看入学考试,你就明白,“大学校”方才是法国的“精英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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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66 曾有法国朋友感叹,因办学经费及学科排名等影响,目前法国的大学正在向美国大学靠拢;好在作为精英的École岿然不动,依然故我。那位朋友骄傲地说,这才是我们的学术根基。这倒让我想起,中国人喜欢说“与国际接轨”,到底该接哪个轨?目前的中国大学,即便号称不扩招的北大、清华,其实也都程度不同地走上了大众化的道路。所谓“精英教育”,意味着自我限制,有所为有所不为,规模很小,选拔极严,有第一流的师长,也有第一流的学生,再加上师生间充分交流,这才可能出第一流人才。目前的思路是“广种薄收”,教学质量没大面积下滑,就谢天谢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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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68 您是否觉得国内的大学专业设置太细?似乎现在社会上有什么行当大学里就要开设相应的专业,查一下教育部2004年颁布的《全国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光是一个“公共管理类”就分出了十二个专业,像“公共管理”之外还要单设一个“公共事业管理”专业,这有必要吗?我们一方面在嚷嚷“通识”、“通才”、“跨学科”、“文理打通”什么的,一方面何以又钻进了这种实用主义的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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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70 为什么专业设置过细,那是因为办学思路上出了问题。同样是高等教育,有以探求知识与真理为主要目标的,也有以满足现实需求为基本导向的,二者功能不同。社会确实需要不同层次的专门人才,但如果是办“大学”,而不是“职业培训学校”,最好还是志存高远,侧重“知识”而不是“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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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72 一说到大学生就业困难,专家开出的药方,往往是强调如何与市场接轨——市场需要什么人才,我们就开设什么专业。可问题没那么简单。你讲市场经济,好,今年打着灯笼找不着的,四年后削价出售也没人要。很多热门专业的毕业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是这个道理。你赶着在师范大学里办房地产学院,我抢着在农业大学里开国际金融专业,都是瞄着市场去的。可等到你我的学生毕业,就业市场上已人满为患;这个时候,最容易被拒之门外的,往往就是这些“急就章”。这些年大学生就业市场的波动,跟所谓“热门专业”的转移大有关系。学生们没经验,容易被一时的社会舆论误导;大学校长们则应该很清醒,这种紧盯市场,“缺什么添什么”的发展战略,其实是很危险的。如果是必要的专业延伸,往市场靠一靠,那没问题;但原先没有任何根底,突然间天降神兵,就为了那专业是“热门”的,这样的决策,十有八九是要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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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74 这个意思,五年前在《我看大学生就业难》一文中就提到了。我反对在研究型大学里增设许多实用专业,那样会弄得不伦不类。关键还不在于这个具体的专业,而是破坏了整个学校的风气。再说,社会需求瞬息万变,大学根本无法有效控制;专业设置过于追随市场,很容易变成明日黄花。学得姿势优美的“屠龙术”,没有用武之地,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强身健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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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76 说实话,今天中国大学里讲授的许多冠冕堂皇的“学问”,其实只是职业性的“技能”。花四年时间来学那两下子,实在太浪费了。正因为接近“职业培训”,出去后上手快,马上就能用。可这样的学生,很难再往上走,明显地底气不足。我还是主张大学阶段以“通识”为主,至于“技术活”,参加工作后,稍加培训就行了。要不,你干脆办成高等职业学校。现在中国大学的最大问题是,实用学科放得太松,扩展太快,评价标准因而发生严重倾斜。长此以往,本科教育的目标被模糊了,不再是“知识”与“修养”,而变成了“职业”与“技能”,实在是很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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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78 您怎么看大学排行榜?按照国内武书连那个排行榜的测评和计分规则,排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学科多寡,因为多一个学科就多一个计分点,相对而言规模大的学校就占便宜。这种排名思路是否也影响到学校贪大求全的发展思路,或者说排行榜本身就是贪大求全发展思路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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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80 这些年我一直写文章批评大学排行榜,认定其弊大于利。今天所有的大学校长,都被“你们学校排第几”这个问题折腾得死去活来。当然,有各种攻防策略,比如说如何在众多排行榜中,取一个比较好看的。但绝大多数校长心里都明白,这个排名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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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82 2004年的《泰晤士高等教育专刊》,突然把北大推到了全世界第17位,北大当然很高兴,赶紧挂在网上;大家一批评,又拿下来了。当时我就说,这个排名肯定的,不是北大的科研成果,而是中国在变化的世界格局中的地位。中国在崛起,在世界事务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大家开始关注中国,连带关注中国的高等教育,这样,就有意无意地提高了中国大学教育的声誉。我的文章发出来以后,并没有引起大家的重视。第二年,北京大学排到第15位,超过了东京大学,大家感到很惊讶。第三次,北大排到第14位,记得那天晚上,我在哈佛,刚好跟朋友吃饭,一个来自东京大学,两个来自台湾大学,他们对我进行“集体批判”:凭什么北大排名这么靠前?到2007年,北京大学突然下滑到了第36位,这次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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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84 其实,当年排得那么靠前,不值得高兴;今天迅速下滑,也没必要灰心。我在北大百年校庆时说过,北京大学在人类文明史上的贡献超过很多世界一流大学,因其在一个古老民族转型、崛起的过程中,发挥这么大的作用,那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北京大学跟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太在乎排名。其实,好大学都应该有这种自信,不看重各类排名。凡是喜欢挑一个好听的名次,整天挂在嘴上说的,都是缺乏自信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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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86 还有一个排行榜值得关注,那就是上海交大的“世界大学排行榜”。已经连续发布了好几年,有点影响;但2007年的排行榜一出来,就受到《科学》杂志的猛烈抨击。针对《科学》杂志的批评,上海交大主持这个排行榜的刘念才教授拒绝答辩,要大家读他2005年8月发表在《清华大学教育研究》上的论文《世界大学学术排名的现状与未来》。其实,更值得推荐的是刘教授和Jan Sadlak合编的《世界一流大学:特征、排名、建设》(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在这本书中,有一篇奇文值得欣赏,即刘念才等撰《从GDP角度预测我国建成世界一流大学的时间》,其基本观点是:世界顶尖大学,即排名第一到第二十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25000美金以上;而世界一流大学,即排名21—100的,则是25000美金左右。中国人什么时候有“世界一流”大学呢,大概是在2020年。因为,到了那一年,上海的GDP总量将超过3000亿美元,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接近25000美金,达到世界一流大学的标准。所以,最早进入“世界一流”的两所中国大学,会出现在上海。拜读这篇文章,我终于明白,大学办得好坏,端看GDP,你不觉得这很滑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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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88 排名只能依靠数字,而数字是很容易造假的;以为读书人都讲“仁义礼智信”,那是低估了造假的巨大收益,而高估了道德的约束力。即便是老实人,拒绝弄虚作假,可你潜意识里,着力于生产“有效的”数目字,必定扭曲办学方向。大学排行榜的权威一旦建立,很容易形成巨大的利益链条,环环相扣,不容你置身事外。在我看来,此举将泯灭上下求索、特立独行的可能性。好大学必须有个性,而你那些“与众不同”的部分,恰好无法纳入评价体系。“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大学也不例外。久而久之,大学将日益趋同。所谓争创“世界一流”,这么一种内在兼外在的压力,正使得中国大学普遍变得躁动不安、焦虑异常。好处是举国上下,全都努力求新求变;缺点则是不够自信,难得有发自内心的保守与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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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90 现在各地新建的“大学城”都设在远离城市的荒郊野地,有人说人家牛津、剑桥、哈佛、耶鲁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您觉得我们需要这样从头学起吗?大学是办在城市里好,还是远离市区好,也许仍有讨论的必要,因为这好像关系到文化一教育资源共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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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92 欧美的大学城是历经几百年,逐渐演变过来的;而中国的大学城,却几乎是一夜之间建起来的,这点很不一样。而且,中国的大学城肩负一个特殊使命,那就是应付大学扩招的需要。因此,政府低价拨地,企业努力建设,大学勇敢贷款,三者合力,共同推进,各得其所。大学本来没那么多钱,学生学费再加上国家拨款,能应付日常开支就很不错了,哪能这么“大兴土木”。可为了响应政府号召,挺进大学城,大学也只好“义无反顾”地借贷去了。政府为什么那么积极?因为,那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改变城市面貌,改善投资环境,顺便拉高地价。大学城一般建在城市边缘,原本很偏僻,周边环境不好,地价便宜。如今划一块地,盖起一片楼房,只要大学进来了,周边的房地产必定暴涨。因此,企业也很愿意投资。这么一来,中国各地蓬勃开展的大学城建设,包含很大隐忧,那就是本末倒置,最后被房地产商的利益所裹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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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94 常听到大学城访问的外国教授说,没想到中国大学这么漂亮。以前外国人来参观,无不惊叹中国大学如此破烂;如今,鸟枪换大炮,几乎是一夜之间,中国大学变得焕然一新。但这么一个成功的“大变脸”,隐藏了一些严重的问题,先说硬的,再说软的。要达到这个目标,是需要大笔钱的,校长们只好努力贷款。至于怎么还贷,以后再说,相信后任校长以及政府相关部门“有足够的智慧”,能妥善解决这么棘手的问题。如此配合默契,“大踏步前进”,对于政府和学校来说,都是一着险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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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96 另外,新建的大学城里,清晨或傍晚,清一色新建筑,清一色小青年,全都“朝气蓬勃”。至于年长的教师们,下课后,急匆匆赶班车回老校区去了。理想的大学校园,应是既有饱经沧桑的,也有英姿焕发的,老中青都有,大家在一起念书、思考、对话。照梅贻琦的说法,什么是大学?大学就是大鱼领着小鱼不断地游,游着游着,小鱼就变成大鱼了,这就是大学。可现在的大学校园里,只有小鱼们自己在游,没有年长的带,全是同龄人,这样的“大学生态”,很不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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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998 其实,之所以能一夜建起“大学城”,这样的壮举,得益于政府的决心。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过度的行政主导,导致了教育独立性的丧失。办大学没钱不行,反过来,有了钱不一定就行。随着中国经济实力增强,政府可支配的钱越来越多,加大教育投资将是大趋势。我有点担心,作为教育主管部门,给了钱就想发号施令,就希望立竿见影,那时候,我们还能坚持走自己的路吗?如果官大学问大,钱多说话响,前景其实很不美妙。现在已经有这种趋势,大学校长以及教授们,为了数目可观的科研或教学经费,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真不知道,面对风光一时但遗憾多多的“大学城”,我们能否有更为深入的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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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000 过去说一所成功的大学主要取决于“大师”而不是“大楼”,现在“大楼”都有了,“大师”还是问题。而且,有限的人才资源又是高度集中,优秀学者几乎都被少数名校垄断了,集中在京沪两地和个别中心城市。过去,地方上一些普通院校可能会有学术上很出色的教师,如吴宓在西南师院,任中敏(二北)在扬州师院,当时这类现象与极左路线时期知识分子政策有关。现在的人才流动政策拓开了个人发展空间,于是“人往高处走”,都奔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去了。像1930年代初,杨振声创办青岛大学,短时间内就招揽了一大批著名学者(如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沈从文、丁西林、陈梦家、游国恩等等),现在许多地方大学“不差钱”,却无法再现当年青岛大学那种辉煌。您认为,现在有可能改变这种人才分布极不均衡的状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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