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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陈平原谈大学中文系》,刊《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09年7月5日,刊出时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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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校友与大学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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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彰杰出校友,为在校生树立榜样;建立校友网络,以备不时之需;募集办学经费,帮助母校发展……所有这些,人所共知,而且成了专门学问。“校友”与“母校”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既温情脉脉,也不无利害计较,如何妥善处理,值得深究。我想谈几点关于“校友文化”的想法,供各位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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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校友对于母校的贡献,兼及有形的捐款办学以及无形的精神支持。我们感谢那些慷慨捐赠者,但不希望对其他人造成严重的压迫感,以至逃避校友会的活动。过去走江湖卖艺的,总喜欢说:有钱出钱,无钱出力,没钱没力的,捧个人场。不失时机地为母校“叫声好”,这也是一种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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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是学术研究,更是教书育人。只是在目前的评价体系中,后者难以落实,前者则一眼就能看出来。当下中外各大学之“挖名角”,看重的都是教授的学术名声与科研成果,很少考察其教学成效,以及是否善待学生。其实,阔步昂首走出校门的毕业生(尤其是本科生),那是学校最大的财富,应给予充分的尊重。黄达人校长每年跟毕业生握手照相,连续四五天,很辛苦,但这辛苦值得。只是这“笑容可掬”如何维持四五天,我没有经验,无法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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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毕业生是我们“最大的财富”,那是文学语言,不是经济学术语,不能仅仅坐实为“募捐对象”。日后,学生在各行各业中,为社会作出了贡献,就值得母校骄傲。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目前各大学之重视校友,多从“筹集经费”着眼。钱当然很重要,但不是全部的工作目标,甚至不该是“主旨”。否则,人家会说你这大学太没理想,“嫌贫爱富”。“爱富”可以理解,但“嫌贫”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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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追忆青春岁月与制造大学声誉。凡谈大学的,大都有“追忆逝水年华”的冲动。只是“大学史”写作不易,往往顾此失彼,还弄出一大堆矛盾来。北大百年校庆期间,单是那宣传册子,照片上谁不上谁,讨论了多少次,最后还是没弄好。我回避“正史”,转而编选《北大旧事》及撰写《老北大的故事》,影响颇大;中大的老师于是恭喜,说你立功了。我直苦笑,他们不知道,那段时间正是我在北大最被“挤压”的时候。但这个写作模式,现在已被广泛采纳,单看坊间无数“老大学”书刊,以及凡办校庆典礼,在一大堆数字及领导人题词之外,必夹杂若干精神抖擞的“故事”,便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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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为《中华学府随笔·走进中大》(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写序,我追问为何我们追忆的,都是已经过世的老先生,难道我们这代人就没有故事可供后辈传诵?这不是一本书的问题,几乎所有“老大学的故事”,都不收“古稀以下人物”。其实,追忆过去的好时光,属于每代人,每一代大学生。正是这种对于母校的饱含真情的追怀——某种程度也是为了追念自己的青春岁月,很好地塑造了大学形象。我曾专门撰文,谈论北大学生之“五四记忆”,如何成就了北大的辉煌(《同学少年多好事——北大学生之“五四记忆”》),清华国学院能有今日的名声,也与众弟子的努力分不开。弟子们的贡献,包括日后各自在专业领域取得的巨大成绩,也包括对导师的一往情深,更包括那种强烈的集体荣誉感(《大师的意义以及弟子的位置——解读作为神话的“清华国学院”》。因此,在学术史、在思想史、在教育史上谈“大学”,一定要把学生的因素考虑进来;学校办得好不好,不仅体现在导师的著述,更重要的是师生之间的对话与互动,以及学生日后的业绩与贡献,还有就是学生们对于母校的追怀,那是构成大学声誉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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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北大中文系将举行百年庆典,一系列活动中,包括编纂《我们的师长》、《我们的学友》、《我们的青春》等六书,讲述师长的故事,也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在我看来,校友会的工作,包括有意识地引导一代代的中大人,不断地谈论我们的校园、我们的师长、我们的青春……这种工作对双方都有好处,第一步是建立牢不可破的感情,而不知不觉中,你会有回报母校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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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请富豪为大学建大楼,这是传统的捐赠形式;还有一种捐赠值得关注,那就是捐学术讲座。这一捐赠形式的变化,基于对学术永久性的承认,当然也有钱的问题(相对于捐大楼,捐讲座较为轻松)。如果不打核战争,五百年后,我想中山大学还在红红火火地发展,若你捐的讲座还在,那你的子孙后代肯定很得意。问题在于,如何让捐款人真切感受到如此善举的魅力,这方面,“仪式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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募捐学术讲座或讲席教授,北大、中大等都在做,也有一定的成效。我有两点建议:第一,请校友捐助专门邀请“杰出校友”的讲座,定期聘请著名校友回去,为在校生做专题演讲,兼及精神鼓励、专业训练与社会网络;第二,这种高规格的学术讲座,不要长聘,而是短期。若北大的“叶氏鲁迅社会科学讲座”,三年一期,只能请已退休的,或者本校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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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想到的是香港中文大学的“钱宾四先生学术文化讲座”,此讲座由新亚书院创设的“新亚学术基金”支持,每年邀请世界杰出学者来院,作系统性的公开演讲,为期二周至一个月。第一届讲座由新亚书院创办人钱穆主持,至今先后邀请的21位讲者都是大名鼎鼎,如英国李约瑟、日本小川环树、美国狄百瑞、北京大学朱光潜等。在我看来,好大学都应该设立此类高水平的讲座。北大也在学,但不太像,首先命名就有瑕疵,叫“叶氏鲁迅社会科学讲座教授基金”(香港叶谋遵先生捐资),不太好理解。鲁迅很伟大,但不做社会科学研究。你要不将讲座设在人文学科,要不就改叫“马寅初社会科学讲座”,那还差不多。就好像中山大学,如果有人捐赠“讲座教授”给商学院,千万别叫“陈寅恪讲座”,那样名不符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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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非著名”校友,怎样追忆?对所有校友一视同仁,那是理想境界,实际上做不到。校庆活动时,别让大家觉得你太势利,这就行了。反而是另外的问题,各校争抢著名校友,因解放前教授流动性大,很多大学校史提及的著名教授,都差不多。如鲁迅,北大、中大以及厦门大学都在说,而且各有各的说法。鲁迅在北大中国文学系讲“中国小说史”六年,那是我们的骄傲;可在京期间,他还在另外七所学校兼课,北大只是时间最长且讲授最为系统而已。在北大中文系教过书的很多,我们到底谈哪些著名教授,我定了个规则,只谈那些在北大教书时有重要著述的。比如,陈寅恪先生也在北大中文系讲过课,我们怎么能“拉大旗当虎皮”呢?陈先生前面是清华,后面属于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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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视著名校友,可也别冷落了“非著名”的校友。越不著名,越不能怠慢,因其容易受伤害。而且,今天是著名校友,弄不好明天就身败名裂,进监狱去了;而今日的“非著名”,说不定日后“发迹变泰”,为母校作出更大的贡献。尤其是学者,沉潜几十年,默默无闻,突然一飞冲天的,不是没有可能。借用毛泽东的诗句:“风物长宜放眼量”,做校友工作,属于“长线投资”,切忌“短线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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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我在北京报国寺旧书市淘书,买到了一册《国立北京大学历届校友录》。那是1948年北大为纪念校庆五十周年而编纂的,因正值解放军围城的关键时刻,加上校庆前两天,校长胡适又乘蒋介石派来的专机离去,因此,整个纪念活动虎头蛇尾,此书的流通也相当有限。对于触摸历史,理解大学的脉搏,这书很有用。建议中大借八十五周年的机缘,开始着手编“中大历届校友录”——如果嫌人数太多,可以分院系编辑刊行。其实,这也是在为中大百年庆典预作资料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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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非典型”学生,有无名份。明年我所在的北大中文系将隆重纪念建系一百周年。为了这百年系庆,我们组织了一系列活动,其中包括刊行六册纪念书籍,我想找一位系友题写书名。曾在耶鲁任教,现97高龄的著名书法家张充和说过:“我考大学时,算学考零分,国文考满分,糊里糊涂就进去了,算学零分,但国文系坚持要我。我怕考不取,没有用自己的名字,而是用了‘张旋’这个名字。”能请这么一位年高且风趣的系友题签,是再好不过的了。可翻开《北京大学中文系系友名录》,当即心凉了半截。因为,1934级并没有“张旋”这个名字。系友录的本科部分,是从北大档案馆里抄录的,一般不会出错——除非当事人“迟到”或“早退”。张充和正是这种情况,1936年便因病回苏州去了,此后也没补念,故未见记载。好在找到了《北京大学周刊》第110号(1934年8月25日),上面有《国立北京大学布告》,公布北平考区录取新生名单,其中理学院93名,文学院103名(含试读生2名),法学院30名(含试读生3名),共计226名。那两个文学院试读生,其中一个就叫“张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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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毕业的才算校友,可有些人没念完(比如比尔·盖茨),怎么办?在北大,还有注册的“旁听生”以及不注册的“偷听生”。在《老北大的故事》(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中,我谈到“几乎所有回忆老北大教学特征的文章,都会提及声名显赫的‘偷听生’,而且都取正面肯定的态度”。具体的例证可以变换乃至省略,但以下这段话,在我看来,至今依然有效:“偷听生对于老北大的感激之情,很可能远在正科生之上。尽管历年北大纪念册上,没有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在传播北大精神、扩展红楼声誉方面,起了很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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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曾应一位中大校友的邀请,为《北大边缘人》撰写序言,书最后没出,序言倒是发表了(《北大边缘人》,2001年9月19日《中华读书报》)。我们该如何看待那些没进“校友录”,但又因某种机缘曾在北大听过课的朋友?这回修订《北京大学中文系系友名录》,我们补充了任课教师(教师若非本校毕业,严格说来也不算“校友”),在北大生活一年以上的进修生、旁听生或留学生,还有特定年代的专修班。至于像张充和那样因战争或生病而中断学业的,怎么处理,还在斟酌。今年刚在澳洲去世的大学者柳存仁先生,他1935—1937在北大中文系学习,抗战爆发后,北大南迁,他没去昆明,在上海光华大学借读,两年后取得北大文凭。那是有案可查的,故“系友录”有他。没能跟随北大南迁,因而中断学业的,还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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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让校友活动成为大学生活的延伸。如何让社会上有权或有钱的“中坚力量”参加校友会的活动,而不仅仅是两头热(刚工作的或已退休的),是个难题。除了每年一次的大聚会,可以有各种灵活的举措,因人因时因地而异。这个工作一定要做细——美国的私立大学,新生还没入学,校方已经查过了三代。对于可能的捐赠对象,绝对不会放过。富豪的孩子还在上中学,这边已经磨刀霍霍,开始各种游说与动员。当然,私立大学和公立大学募捐方式不同。而且,我已注意到,北大、中大的教育基金会和校友会工作都做得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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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我在香港校友会纪念八十五周年校庆活动中,谈及校友活动两头热中间冷,那也是我自己的苦恼。作为北京校友会会长,同时又正在努力爬坡,如何兼顾两头,不容易。尤其是官员,如何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不着痕迹地帮助母校?因为,做得太突出,担心人家批评你有“小圈子”,或任人唯亲,都是快退下来时,才比较敢放手帮助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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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方面,我希望倒过来做。大学努力为校友创造“终生学习”的机会,让他们感觉到即便走出校园,永远都是中大的学子——比如,使用母校图书馆的权力、送专题演讲或文艺演出到各地校友会(就像这次香港校友会活动),还有就是及时向校友报告母校的成绩与困境等,让你感觉到,你与母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至于募捐,尽在不言中。校友会的主要工作是服务,服务做好了,自然会有回报。最怕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开口就是募捐。好的校友会工作,应该是水过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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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提点小建议。第一,募款的事,最好有人专门做,不要谁都在说。这是门学问,要会说话、有信誉、肯下工夫,而且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第二,提醒校友捐款,不要太生硬,要像春雨那样“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具体怎么操作?我想起了校友会刊物,能不能做成电子版,发给所有愿意要的校友?第三,各大学统计捐款时,往往只说“钱数”,其实还得看“人数”——到底有多少校友愿意参与,这很关键。小额捐款操作麻烦,但很重要,因其培养“心情”,或者说“捐赠意识”。我看《岭大校友》上面列了很多小额捐款,三百五百的,还有非常简便的捐款方式。如何让校友用最便捷的方式为母校出力,这是评价校友会工作效率的另一指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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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乃作者2009年11月12日在中山大学首届全球校友会会长论坛上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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