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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57 我认为大学办得好不好,关键在于有没有个性。在我看来,大学最应该千姿百态。考虑到这一点,不仅北大、清华不足法,哈佛、牛津也不足法,没有一个“标准大学”,更不存在中国大学全都必须追摹的“榜样”。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办现代大学,一开始学日本、学德国、学美国,再转而学苏联,现在又回过头来学美国,言必称哈佛、斯坦福。学是应该的,但必须记得以下两点:第一,大学要接土气;第二,大学要千姿百态。在我看来,对于一所大学来说,找到属于自己的位子与路向,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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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59 1919年蔡元培先生提出“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一般人可能会注重思想自由,我却更看重兼容并包。为什么呢?借用英国哲学家伊赛尔伯林的概念,前者是积极的自由,后者是消极的自由。思想自由是对自我而言,用中国传统的说法是有所为;兼容并包是指对待他人,要有所不为。消极自由的意思,是保证你说话的权利,保证各种学说并存,让它们自由竞争,自由发展,谁赢得民心,谁就是胜利者。大学生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应该给他们选择的机会。从这个角度说,“兼容并包”是一种制度性的保证,比个人的思想自由更为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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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61 蔡元培先生主张“兼容并包”,并非放弃选择的权利,也不等于没有倾向性。他的总体倾向是求新、向上。在我看来,兼容并包和大学的本义是一致的。它接近大学最本质的东西,便是将追求科学知识和精神生活的人聚集在一起,以便于共同研究。不只师生之间如切如磋的“论道”,同学间无时不在的精神交往,也是“大学”题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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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63 现在中国的大学,“大师”难得一见,“大楼”却都很辉煌。总的感觉是,目前中国的大学太实际了,没有超越职业训练的想象力。大学缺乏的也许正是一种“精神”。况且我不相信有凝定不变的大学精神。如果说真有“北大精神”、“清华精神”的话,那也是经由一代代师生的努力,而逐渐积累起来的。只要大学存在,她就永远只能是一个未完成时——有大致的发展方向,但更需要一代代人的添砖加瓦;而后人的努力,必定对原有的方向有所修正。所以,我更愿意说大学传统,她比大学精神更实在些,也更好把握。而且,一说传统,大家都明白,那是在培育过程中的,是没有定型的,还在不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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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65 记得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这样开篇的:“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请允许我套用:大学以精神为最上。有精神,则自成气象,自有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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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67 (原刊《瞭望》2007年第10期,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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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69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66]
1704911370 十 “剑”是怎样“磨”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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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73 在严绍《日藏汉籍善本书录》出版座谈会上,任继愈等前辈都表扬其“二十年磨一剑”。我当然也很敬佩,不过,还想做点补充。剑磨得好不好,既系于个人心境,也需要外在环境的配合。作为当代中国学者,如果你真的想“二十年磨一剑”,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不怕抢滩”。要不,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别人抢先出版,你就白做了。你愿意磨二十年,而不是三年五年就赶紧出手,必须对自己的工作极有自信,相信自有独立的见识与裁断,跟那些辗转抄录的不一样,不会被轻易覆盖。做“善本书录”,需要大量的资料积累,前面80%—90%的工作,相对容易些,最难的,是类似“扫尾”的10%到5%,那才真正体现一个学者的功力。有些书是开风气的,那要早点出来,不完善没关系;而属于常规建设的,则讲求“功德完满”,那需要水磨工夫,不能急。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刊行的很多学术书,大都是“半成品”——立意很好,作者也下了很大的工夫,可火候不到,提前出炉,因而留下了不少遗憾。之所以“精品”不“精”,主要原因是打磨不够;而背后的因素则是,市场诱惑与学术评估并举,剥夺了学者本该有的从容、澹定与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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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75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稍微说开去。以我的观察,最近二十年,好的人文学著作,大体上有三个特点:第一,个人撰写;第二,长期经营;第三,没有或很少资助。我对人文研究领域的“大兵团作战”不太欣赏,动辄四五十人的合作项目,能否“强强联合”,我有点怀疑。至于强大的经费支持,对于人文学者来说不是最关键的,有时甚至还坏事。因为,拿人家的钱,就得急赶着出成果,不允许你慢工出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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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77 目前的这套项目管理机制,基本上是从理工科延伸到社会科学,最后才进入人文学领域。而在我看来,最不适应这套机制的,正是人文学者。很多好学者,不是先申请到钱,然后才开始做,而是凭着自己的学术感觉,长期积累,逐渐摸索,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你要他开工之前就拿出完整的规划,那只能瞎编。现在的这一套管理办法,培养出一大批“填表专家”,题目设计得很漂亮,计划也编排得很完美,主要精力和才华都用在如何把钱骗到手。你要检查吗,成果总是有的,好坏是另一回事。大家都把心思放在如何设计项目争取经费上,至于原本需要呕心沥血、几十年如一日苦心经营的著述,反而因“时间限制”而草草打发,实在是本末倒置。这就难怪,走进书店,大都是急就章,“好书名”很多,好书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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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79 建议政府改变奖励学术的机制,除了现行的课题申请,应增加事后的奖励。没拿国家资助的学者,可以凭已出版的著作,申请下一步的科研经费。经过专家鉴定,确实优秀的,不妨按质论价。举个例子,这个项目值二十万,你事先拿了,成果也不错,算你圆满完成任务;你事先没要国家一分钱,全靠自己投入,应该补发。至于学者拿这些钱做什么,只要不违反经费使用规定,都可以。因为,能有如此优异成果的学者,根本用不着催促,他/她会自己往前走。这种奖励办法,对于那些诚笃认真、行事低调、不喜欢开空头支票的学者,更合适些。增加这样的奖励方式,才能鼓励学者们坐稳冷板凳,甘心情愿地十年甚至二十年“磨一剑”。否则,再过若干年,放眼中国学界,可能全都是“短平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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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81 2008年2月2日于香港客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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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83 (原刊《人民日报》2008年2月18日,改题为《学界中谁还能“二十年磨一剑”》,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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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85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67]
1704911386 十一 怀想三十年前的“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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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88 最近几年,关于77级大学生的校园生活,或者恢复高考三十周年的历史意义,俨然成了热门话题。每当有人追问,我总是如此回应:我们这一代人的“求学”,真可谓“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唯一可以告慰的是,九曲十八弯,我们终于走过来了;而且,见证了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成就。从那么低的地方起步,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当然,青春是美好的,校园生活也确实值得迷恋与追怀。之所以如此“低调”,是担心在怀旧风潮的驱使下,我们这一代人的“讲古”,会日趋“高调”与“时尚”,最后沉湎其中,以为自己真的“伟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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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90 考上大学的十五年后,我为即将出版的自选集写序,题为《四十而惑》,其中有这么一段:“作为恢复高考后招收的第一届大学生,‘七七级’有它的光荣,也有它的苦恼。图书教材、课程设置、学术氛围等,大都不如人意。后人很难想像,我们学了一年的文艺理论课程,竟是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中心。同学不满,可教师的辩解也很有力:谁说毛泽东文艺思想不是文艺理论?幸亏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方才足以弥补文革刚结束大学校园里百废待举的缺陷。比如,半夜里到书店门口排长队等待《安娜·卡列尼娜》、大白天在闹市区高声叫卖自己编印的文学刊物《红豆》、吃狗肉煲时为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命运争得更加‘脸红耳赤’……所有这些只能属于我们这代人的小情景,回忆起来还挺温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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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92 不知不觉中,又是一个十五年过去了。这回迎面碰上的是命题作文“谈读书”——不是辨析今天我们该如何读书,而是追怀三十年前大学校园里的读书生活。稍有理性的人都明白,这样的追忆,其实是很不可靠的。即便我信守承诺,不刻意夸饰或伪造;可是,能经过时间这个大筛子的,都是“过去的好时光”。如此温柔的“反思”,能有多大的批判力度,我很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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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94 所有的追忆,都是事后诸葛亮,也都有腾挪趋避的特权。一旦进入游戏,你能越过虚荣心这个巨大的陷阱吗?所谓的“个人阅读史”,会不会变成“成功人士”的另一种自我吹嘘?决定一个人的读书生活的,有时势,有机遇,有心境,有能力,其中任何一个因素的微妙调整,都可以变幻出另一个世界。在这个意义上,三十年前的万花筒,不见得就能摇出今日的“五彩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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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96 至于后来者,在仔细辨认那些因岁月流逝而变得日益依稀的足迹时,能做到不卑不亢,且具“了解之同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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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98 真的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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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00 都说77级学生读书很刻苦,那是真的。因为,搁下锄头,洗净泥腿,重新进入阔别多年的校园,大家都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至于怎么“读”,那就看各人的造化了。进的是中山大学,念的是中文系,课程的设计、教师的趣味、同学的意气,还有广州的生活环境等,都制约着我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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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02 回想起来,我属于比较规矩的学生,既尊重指定书目,也发展自己的阅读兴趣;而不是撇开课业,另起炉灶。能“天马行空”者,大都是(或自认为)才华盖世,我不属于那样的人,只能在半自愿、半强制的状态中,展开我的“阅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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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04 对于受过正规训练的大学生来说,课程学习很重要,但因其“身不由己”,故印象不深,追忆时不太涉及。反而是那些漫无边际的课外阅读,更能体现一己之趣味,也容易有刻骨铭心的体会。因此,单看回忆文章,很容易产生错觉,以为大学四年,大家读的都是课外书。我也未能免俗,一说起校园生活,浮上脑海的“读书”,不是背英语单词,也不是记中国共产党历史上有多少次路线斗争,而是悠闲地躺在草地上,读那些无关考试成绩的“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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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06 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阅读状态,记得是进入三年级以后才逐渐形成的。刚进康乐园,一切都很新鲜;上课时,恨不得把老师讲的每句话都记下来。除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求知欲,还有拿高分的虚荣心——那时没有“全国统编教材”,一切以课堂上教师的话为准。进入三年级,也就是1980年前后,一方面是摸索出一套对付考试的“行之有效”的方法,另一方面则是大量“文革”前的书籍重刊,加上新翻译出版的,每天都有激动人心的“图书情报”传来,于是,改为以“自由阅读”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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