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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59 一个男人走进理发店,只想刮刮胡子而已,但他遇到的却是一位志存高远的理发师。这位严肃的理发师不满足于仅仅为人们的幸福做微小的贡献。他还坚持让顾客洗头、修指甲、按摩、用热毛巾发汗、用电风扇冷却,与此同时,给顾客擦皮鞋、上鞋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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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61 当你看到人们为了避免伤害职业工作者的感情,耐着性子接受不想要的服务时,你就没有感到惊奇过吗?在一辆普尔曼式卧铺车厢里,当某个乘客站起来让人替他刷衣服的时候,你该注意到他脸上会露出那种坚忍的表情。他很可能并不想让人给他刷衣服,宁愿灰尘留在大衣上,也不愿意被迫吞进肚子里。可是他明白,不能让别人失望。这是旅途中的一种庄严仪式,是献礼之前的必要步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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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63 人人想当别人这一事实,也是艺术家和文学家频频跨界的原因。画家、戏剧家、音乐家、诗人和小说家,与上述的女佣、有轨电车公司经理和搬运工一样,都患上了人类的通病。他们希望“尽可能地以各种方式为各种人做各种有益的事”。他们对于惯用的方式已经厌倦,想要试试新的组合方式,结果总是把事情掺和在一起。一个从事某种艺术的人,却极力想创造出其他艺术形式才能创造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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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65 于是,音乐家想当画家,把小提琴当画笔来用。他希望我们看到他琴弦下落日的光辉。画家却想当音乐家,把交响乐画出来,他却苦恼于缺乏修养的耳朵听不见他的画,尽管他笔下的色彩确实不协调。还有另一个画家想当建筑师,用垒砖的方法来画画,画出来的画在普通人眼里像是一座砖房,而不是一幅画。再如一个散文家写散文写腻烦了,转而想做一个诗人,于是他把每一行文字都用一个大写字母开头,可写出的仍旧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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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67 你走进剧院,跟莎士比亚一样,想法很简单,认为来了就是看戏。可是,剧作家却想当病理学家,这样一来,你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可怕的诊所。你本来只来单纯地消遣消遣,却成了一个未被上帝选中的人,到了一个给你特制的地方。你还要把戏看完。虽然你有自己的烦恼,可是理由却不够充分,无法要求获得豁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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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69 再比如你拿起一本小说,原以为是一部虚构作品,谁知这位作家的目的却并非如此,他想当你的精神顾问。他想给你灌输新的思想,重塑你的基本观点,抚慰你的灵魂,给你彻彻底底地洗脑。尽管你并不想被他洗脑和纠偏,他还是要越俎代庖。你并不想让他干扰你的思想。你有自己的思想,你做自己的事时,只想遵从自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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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71 不过,如果说人人想当别人的想法导致许多人行为古怪,在艺术上标新立异的话,倒不只是属于喜剧性质,不应该轻率地摒弃。这与个性有关,自有渊源。人忘不了自己曾经当别人的那段时光,是人人想当别人的原因。我们所谓的个性是一种变幻不定的东西——我们在看老照片、读旧信的时候就会意识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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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73 就连在世的最老的老寿星,比那些千篇一律的胚质也大不了几年,这种胚质可能发育成任何东西。最初的他具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每一种实际存在,意味着大量丰富的可能性中减少了一种。在发育成一种东西以后,它就不可能再发育成另一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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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75 人年少时的乐趣在于,他依然拥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任何想要成为的人。他意识到自己具备潜质,可以当一名成功的银行老板。另一方面,去南太平洋冒险的生活,对他也充满了诱惑。试想,高卧在一棵面包果树下,果子正好落入口中,聚拢在周围的善良野蛮人无不称叹,岂不快活?他或许可以当一名圣徒——不是普普通通的现代圣徒,那种圣徒什么杂活都干,什么无聊的委员会会议都要参加,而是人们在书中读到的那种圣徒,遇到第一个乞丐就脱下自己昂贵的长袍,解下装金子的钱袋施舍出去,然后乐呵呵地穿过森林去感化那些有趣的强盗。他觉得只要父亲给他提供施舍的钱,他就可以做那种并不科学的慈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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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77 然而,他渐渐意识到,在银行业取得成功,与到南太平洋远足,或者当一名别具一格、非同一般的圣徒之间存在着矛盾。倘若他要进入银行业,就必须像其他银行老板一样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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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79 父母和老师们齐心协力、处心积虑把他培养成人,就是要把他培养成为一种专才。为此,必须压制一切无关的思想动态。他们所有的劝诫都集中在他必须心无旁骛上,而他确确实实做到了心无旁骛。他正心无旁骛地关注着大人们没有关注到的种种。他一面在教室的座位上如坐针毡,一面却心无旁骛地关注教室外面发生的种种。他看到了同学们的弱点,计划着怎么对他们兴师问罪;他欣喜地发现了老师的种种怪癖。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小画家呢,他根据真人真事所画的漫画在同学中间悄悄传阅,让他们笑破了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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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81 可是,老师却一脸严肃地教训他:“孩子,你得学会心无旁骛,也就是说,心里一定不要关注太多没用的东西,你只关注一点就好了,那就是第二人称词形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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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83 遗憾的是,第二人称词形变化是教室里最无趣的东西,然而倘若他不心无旁骛地学,就永远也不可能学会。为了提高效率,教育要求我们集中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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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85 一个人倘若心无旁骛地倾力于某一特定学科的话,他就完全可以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或者一位房地产商、药剂师、教会执事济贫助理什么的。不过,他只能术业专攻,不可能在同一时间行行精通。他必须有所选择。既然在大家面前已经立下誓言,所以不管好坏他都必须坚持下去,放弃其他学科。结果呢,到了不惑之年,他就成了某种人,能够从事某种工作了。他习得了一整套实用理念,然而这些理念只适用于他所在的领域,而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所以不会对他的正业产生影响。邻居们对他的活动范围一清二楚,他们不需要坐精神电梯去找他,他的工作地点在一楼。他获得了实用性的东西,却失去了趣味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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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87 昔日的先知声称,年轻人要做异梦,老年人要见幻象,然而唯独没有提到中年人。中年人不得不心无旁骛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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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89 然而,责任重大的人,在工作时会像他那样吗?他在谈论工作时是否也能“心无旁骛”呢?我不这么认为。他身上隐藏着难以捉摸的个性。在古老的天主教徒家庭大而无当的宅邸中,有秘密隔板通往“司铎秘密藏身处”,家人可以在那里获得精神慰藉;同理,在最成功的人心里也有这样的私密空间,那里隐藏着他未酬的壮志、未竟的心愿、未能践行的诺言。他所有有望实现的梦想都隐藏在心底。他说什么也不会愿意让公众知道他多么在意那个不曾大显身手的自我。只有当你了解到他心中有他失落的亚特兰蒂斯,他的乌托邦,至今依然渴望扬帆远航,你才会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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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91 当道格培里[4] 声称他的“相貌也比得上梅西那地方无论哪一个人”,说他“还有两件袍子,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总还是体体面面的”时,他要表达的是,这些是不言自明的。而当他自夸说自己“不是不曾遇到过坏运气”时,那口吻就是在向你吐露衷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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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93 裘利斯·恺撒大帝乘坐战车穿过罗马大街时,在欢呼的百姓眼里,他头上的桂冠象征着他此时的尊贵。然而,有传言说,当时恺撒渴望显得更年轻,所以在抛头露面之前,把桂冠认真地整理过,以免让人看出他的头发有过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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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95 大人物看起来骄矜自大,那是由于顾忌流露出平民百姓的人之常情。当雅各的儿子们看见自己哀哀求告的那位尊贵的埃及官员转身离去时,他们并不知道背后的隐情。“约瑟爱弟之情发动,就急忙寻找可哭之地,进入自己的屋里,哭了一场。他洗了脸出来,勉强隐忍。”[5] 约瑟并不想成为伟人,他想做一个普通人。而情动于中却要勉强隐忍是多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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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97 我们童年时期丧失的那些技艺,青春期失去的勇敢无畏、雄心壮志和浪漫钟情都到哪里去了?我们觉得自己与各种各样的人都休戚相关的同情心到哪里去了?早期我们对与己无关的事的好奇心都到哪里去了?我们这样问道,正如圣保罗问加拉太人:“你们向来跑得好。有谁拦阻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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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399 答案对我们倒不是完全不利。我们没能充分发挥全部天性,是因为条件不允许。沃尔特·惠特曼也许为“自发的我”而欢天喜地。可是这样自发的你是赚不上钱的。一个随心所欲的扳道工会给广大的旅客带来生命威胁。我们更喜欢性情平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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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401 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和工作专业化程度的提高,任何人在任何公认的职业里都不可能自由充分发挥自己全部的天赋才能。那么,怎么发挥我们身上其他的自我呢?回答只能是:必须在日常工作的范围之外为它们提供发挥的空间。由于工作对人们心无旁骛的要求越来越高,对关注的范围限制得越来越多,因此也更需要人们切实捍卫合法的闲暇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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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403 古希伯来圣贤宣称:“智慧产生于闲暇之时。”这并非说智者肯定出身于我们所谓的有闲阶层,而是说,假如某人只有一点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那么,他就必须利用这点时间让隐藏的自我焕发新的生机。假如安息日不能休息一整天,他必须学会捍卫“小安息日”的时间,哪怕只是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他什么工作都不要做。仅仅承认与保护工作及挣钱的自我是不够的,为了我们其他的自我,世界还应变得安全。《独立宣言》上不是说,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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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405 要认识到人对自己的不满足,需要依靠想象力。由于缺乏想象力造成的不幸,我们曾有一个可怕的例子。普鲁士军国主义者煞费苦心地收集事实,但却鄙视人类的天性。他们的情商低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们视人如物。他们对待事实的态度极为严肃,却完全忽视人的情感。他们的特务遍布全世界,特务把看到的一切情报全都上报,可是却不考虑那些看不到的情报。于是,就在他们科学地处理一目了然的事实和武力的时候,人类灵魂中所有隐藏的力量都在与他们为敌。军国主义者启用那些缺乏同情心的高级专业人士来提高效率。在树立了一个标准以后,所有的多样性必然被压制。全世界反对的正是这种压制多样性的力量。为了反对制造枯燥乏味的单一性,我们必须继续斗争。倘若我们屈从我们自造的其他暴君的话,废黜那位德国皇帝也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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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041407 (张白桦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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