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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传统哲学及文化长期影响、涵化下，汉民族从总体而言表现出一种重整体、重悟性、重主体意识的思维模式及认知心理图式。这一思维模式反映在语言中就是汉语在造句、谋篇上逐渐形成了一种注重内在关系、隐含关系、模糊关系的语言结构特点。因此，中国文化传统大异于西方，以和谐、含蓄、体悟与综合为其主旋律，正是这种文化传统的独特性造成了中国传统文艺审美观的独特性，同时也在语言中突出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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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论（尤其是古代文论）对妍美虚华词汇在文学作品中的运用，青睐有加。它不像西方接受美学那样，对审美接受活动有着极为细密的实证分析和逻辑演绎，而是往往通过一些简明扼要、点到即止的妙语精言，如“妙悟”、“意会”、“神韵”等，来对文学接受过程做整体直观。因而反映在文学接受模式上，往往不是侧重理性的阐释，而是一种直觉妙悟、情感体验、整体观照的心理方式。诸如“赏诗不可以知者求之”、“读书百遍，其义自见”，都表明接受者欣赏作品既不需要逻辑的分析，也用不着知性的解说，而是凭藉一种特有的艺术感悟力，以一种生命的投入直接领悟和把握作品的情趣韵味和深层隐奥。孔子早就提倡：“辞达而已矣。”学者们甚至把文字、音韵、训诂贬称为“小学”。这种代代相传的文艺品鉴方法可以说一直到今天还有巨大的影响力。汉语模糊修辞作为一种言语表达艺术，其各种表达方式，刚好顺应了汉民族在语言方面的审美要求。〔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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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强调从总体上把握客观事物、注重事物间的普遍联系，符合唯物辩证法，但缺点是不善于或不重视对事物做周密的逻辑分析，因而不免具有笼统、模糊的特征。反映在语言表达上则是重意合，而较少注重形式规范，语法呈隐性，使汉语的模糊性尤其突出。我们通过一个英汉语比较的例子也许更容易看出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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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vessel made for the shore, and the passengers soon crowded into the boats, and the beach was reached in safety, and the inhabitants of the island received them with the utmost kind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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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美国修辞专著中列举的病句，按英语表达习惯，上句应改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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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vessel having made for the shore, the passengers soon crowded into the boats, and reached the beach safely, where they were received by the inhabitants of the island with the utmost kind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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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改动可不能小看。谓语动词从原先的四个（made, crowded into, was reached, received）压缩到两个（crowded into, reached），更重要的是，还使用了一个显目的逻辑标记where，或曰关系副词。这个where的使用，表达便达到了如此境界：逻辑突显，分析明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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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相应的汉译，并不买帐，不把这个逻辑标记放在眼里。其汉译具有明显的笼统模糊的特征。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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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靠近海滩，乘客纷纷登上小艇，安全上岸；岛民十分热情，前来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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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塑造人物形象往往采用心灵视点，而且这种视点把他人和作家自己的感受融合在一起。如《红楼梦》对王熙凤出场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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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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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 had the almond-shaped eyes of a phoenix, slanting eyebrows as long and drooping as willow leaves. Her figure was slender and her manner vivacious. The springtime charm of her powdered face gave no hint of her latent formidability. And before her crimson lips parted, her laughter rang 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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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对王熙凤的形貌描写虚虚实实，神形皆备，读者心领神会。汉语的诗性特点贵在重体验、感悟，表现在大处落笔，落实在朦胧求真，并不十分计较细节的分析和过程的逻辑。比如，究竟什么叫“丹凤三角眼”？究竟美在何处？红学家们也许不能自圆其说。“体格风骚”、“丹唇未起笑先闻”等，红学家们也无法条分缕析。但是，不能自圆其说也好，无法条分缕析也好，这并不妨碍读者的欣赏，并不妨碍红学家们成为红学家。但是，如此描述，实在经不起逻辑推敲和分析论证。比如，“三角眼”乃市井刁民之眼，何美之有？因此，译者将“三角眼”巧妙译成了almond-shaped eyes，但是，紧接着，译者又添加了of a phoenix，因此，王熙凤，用英语的说法，就有了“凤凰的杏仁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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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格风骚”四字，读者从此四字中可以感悟到身材苗条的王熙凤，其肢体语言非常丰富，扭腰摆臀，举手投足，风韵灼灼，招人惹爱。这点感悟，绝非相应英译所能传递！——her manner vivacious（风格比较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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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唇未起笑先闻”更是反逻辑了。嘴巴没有张开，怎么能闻其笑声？其相应的英译近乎直译——And before her crimson lips parted, her laughter rang out。想象力丰富的西方读者也许能不计较逻辑，而从艺术夸张的视角理解此句，但是，对绝大多数的西方读者而言，此句有点荒唐。符合英语表达习惯的译文是as if her laughter could be heard before her crimson lips parted。在通常情况下，这个逻辑标记as if是万万不可省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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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韩少功在其小说《马桥词典》中所说：“人们似乎不习惯于非此即彼的规则……如果万不得已要把话说明白些，是没有办法的事，是很吃力的苦差，是对外部世界的一种不得已的迁就。较之对事物的简单、客观的叙述、判断，人们更愿意把事物放到一个更为广阔的时空背景中进行考察。这显然是那种更为历史的思维方式所致。”〔54〕显然，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我们这个民族在言辞用语上的某种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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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英语喜确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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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个体性思维方式是一种解析思维，习惯于从个体上把握对象，长于对整体中各个细节的精密分析，能比较深入地观察事物的本质，缺点是不善于对整体综合把握，因而容易产生片面性。反映在语言表达上则是重形合和形式规范，语法呈显性，使英语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一种逻辑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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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语言学家高本汉在比较中西语言的特点时曾说过：“中国文字好像一个美丽可爱的贵妇，西洋文字好像一个有用而不美的贱婢。”从上下文语境来看，高本汉的意思是说，中国人一直非常重视在能指方面的锤炼，在这个方面它远胜西方语言一筹。而西方语言一直被人们当作认识自然与征服自然的工具，于是它的逻辑功能、认识功能得到了充分的发展，这种语言虽然看上去非常刻板与繁琐，能指的美感特征受到很大制约，但它缜密细致，适宜于精细与准确地描述事物，建构一定的知识体系。〔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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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代在其短篇小说《儿子的否决权》的开篇一段，针对女主人公的头发，以固定视角进行了如下细腻的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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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the eyes of a man viewed it from behind, the nutbrown hair was a wonder and a mystery. Under the black beaver hat, surmounted by its tuft of black feathers, the long lock, braided and twisted and coiled like the reshes of a basket, composed a rare, if somewhat barbaric, example of ingenious art. One could understand such weavings and coilings being wrought to last intact for a year, or even a calendar month; but that they should be all demolished regularly at bedtime, after a single day of permanence, seemed a reckless waste of successful fabri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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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代对人体头部的每一部分，着笔可以说无不尽其详。“当然，建筑师出身的哈代善于结构的平稳，刻画的细腻，是一种风格。但这种风格在其他作家笔下也是如此。”〔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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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好反映各民族观察事物的心态不同。关于这点我们也可以从绘画艺术得到某种启示：中国的绘画艺术看重白描。所谓白描，即中国绘画的传统技法，指不着颜色，也不画背景，只用墨线勾勒人和物的形象的画法。白描不重形似而求神似。这恰恰折射了内倾型民族将心力倾注于自我，艺术表现形式侧重于主观的心态。相反，西方绘画则以油画见长，讲究透视，强调对客体的真实描绘。这正好反映外倾型民族把心力倾注于外物，艺术表现形式侧重于客观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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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如此，语言艺术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国人把白描的写意技法引进写作。白描的作品，没有过多的风景描写，没有过长的人物对话。不抽象地描绘人物的心理，不琐碎地摹写人物的外貌和装饰。对话、心理、环境和服装，都紧扣在人物的行动性格上。绝对避免浮夸，要求简练，在朦胧中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鲁迅在谈自己的写作经验时，对白描手法有过这样的解释：“‘白描’却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自己。”用白描手法写人，可以不去过分渲染、铺张辞藻，它不但简练，而且传神。同时，白描手法，含蓄模糊，着墨不多，却余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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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描写人物时，总是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人物的轮廓。鲁迅在小说《祝福》里如此描写祥林嫂的外貌：“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鲁迅如此“白描”阿Q的外貌：“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所以他忌讳人家说“光”说“亮”，还有一根“黄辫子”。与哈代描写女主人公的头发相比，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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