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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容易想到的一条路是“脱离口语”。这同“文言”一名的意义相合,文是文诌诌,是只见于文章,都表明它不同于口语。可是口语有时间性,以脱离口语为定义,我们必须先确定口语的时间性。一种最合情理的想法是指当时的口语。但这会碰到两个困难。其一,请看下面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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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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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汤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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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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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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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段都是记言,前一段,即使不全是商初的言,也总是周早期的言;后一段,即使不全是春秋末的言,也总是战国初的言。看语气,又都是描摹说话,不是作文章。这样,我们就有理由推断,这和当时的口语,即使未必合一,也总是很接近。如果我们以“脱离当时口语”为文言的定义,显然,我们只好说这两例的文字是白话。但这就必须放弃我们千百年来死抱住不放的旧看法——说这是文言。任何人都知道,这是做不到的。其结果就是,我们不能不承认,有的文言并不脱离当时的口语。有人也许会说,这样定义即使有少量例外,但大体上是对的。情况也确是这样,因为在我们的文献库存里,中古以前,不脱离当时口语的实在是凤毛麟角。不过我们这里是说定义,定义的内容要无往而不适用,只是“大体上”,容许例外,那就不成其为定义。其二,假定我们为了维护定义的完美性,连千百年来死抱住不放的旧看法(即说《尚书》《论语》之类是文言)也放弃,那就还有个困难,也不容易克服,就是,给古白话和文言在时间上划个界限。例如说《论语》不是文言,也是记言体的《孟子》呢?这里最麻烦的是,我们只知道,书面上的文字,从商周下传,同口语的距离逐渐由近而远,而不能确切知道,某一时期(如写《左传》的时候)远到什么程度,以及远到什么程度才可以算作文白分家。不能确知,这个脱离当时口语的定义就苦于是尺而有时(如战国时期)量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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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 以不同于现代语为标准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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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我们常常把文言和现代语看作对立的两种语言;有时用带点学术味道的名称,现代汉语—古代汉语,那对立性就更为明显。这样对立并举,意思大概是,现代汉语是现代人用的,古代汉语是古人用的,两者迥然不同。“不同”有程度深浅的分别:深可以深到全不通,如汉语和外语;浅的只是不全通。显然,文言和现代汉语的差别只是不全通。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能不想到一些文献材料,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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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见慈母独坐空堂,不知儿来,遂叹言曰:“秋胡汝当游学,元期三周,何为去今九载?为当命化零落?为当身化黄泉,命从风化?为当逐乐不归?”语未到头,遂见其子,身着紫袍,在娘前立。恐娘不识,走入堂中,跪拜阿娘:“识儿以不?儿是秋胡。今得事达,报娘乳哺之恩。”其母闻儿此语,唤言秋胡:“我念子不以为言,言作隔生,何其面叙。娘乐子黄金缯彩,不是恋汝官荣,愧汝新妇,九年孤眠独宿。汝今得贵,不是汝学问勤劳,是我孝顺新妇功课。”使人往诣桑林中,唤其新妇。未及行至路傍,正见采桑而回,村人报曰:“夫婿见至,奉婆处分,令遣唤来。”含笑即归,向家与夫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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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秋胡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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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莫道今日谩诸人好扼理,不得已向诸人道,遮里作一场狼籍。忽遇明眼人见,谓之一场笑具,如今亦不能避得也。且问你诸人,从上来有什么事,欠少什么,向你道无事,亦是谩你也。须到遮田地始得。亦莫趁口头,问自己心里,黑漫漫地,明朝后日大有事在。你若是根性迟回,且向古人建化门庭,东觑西觑,看是个什么道理。汝欲得会么,都缘是汝自家无量劫来,妄想浓厚,一期间人说着,便生疑心。问佛问祖,向上向下,求觅解会,转没交涉。拟心即差,况复有言?莫是不拟心么,更有什么事?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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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十九,云门山文偃禅师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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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通文的人如果不研究中古语,念念,一定会感到生疏,有些地方不能确知是什么意思,也就是不全通。可是我们都承认这是白话,不是文言。可见给文言下定义,光是以不同于现代语为标准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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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 以口语为标准随机应变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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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脱离口语偏偏是文言的最重要的性质,正如吕叔湘先生所说:“白话是现代人可以用听觉去了解的,……文言是现代人必需用视觉去了解的。”(《文言和白话》)重要,难于割舍,似乎就不如设法调停,用个就事论事的办法,说文言是脱离口语的书面语言,所谓脱离,或者是脱离当时的口语(也就必致脱离现代的口语),如《史记》《汉书》之类;或者是脱离现代的口语,如《尚书》《论语》之类。这办法近于对症下药,由功效方面看相当好,它使我们能够断定,《史记》《汉书》之类是文言,《尚书》《论语》之类也是文言。不过这样东食西宿,理论上有问题。其一,我们怎么知道,对付《史记》《汉书》之类可以用“当时的口语”,对付《尚书》《论语》之类不能用“当时的口语”?很明显,那是因为先确诊了“症”,所以知道应该用什么药,就是说,因为早已认定《尚书》《论语》之类是文言,《史记》《汉书》之类也是文言,所以其后才决定用“现代的口语”对付前一个(不这样,《尚书》《论语》就可能成为白话),用“当时的口语”对付后一个。这是因果倒置,或先斩后奏。其二,作为定义,提出的本质属性不能适用于同类事物的全部,这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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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 从时间方面分辨不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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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时期文学革命,主张改用白话写,说文言是古人用的死语言,白话才是现代人用的活语言。这是从时间方面说明文言和白话的分别,错不能算错,可是意思不够周密,也没有触及要点。因为,一,古人写的不尽是文言;章太炎、王国维等不能算古人,可是写的仍旧是文言。二,死语言,就算早已死了,如果把它看作研讨的对象,总该说明它究竟是具有什么性质的语言,才能使人有个明确的认识,只是从时间方面说它已成过去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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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 要依常识先认定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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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与口语的关系方面下手,有困难;从时间的早晚方面下手,也有困难。剩下的唯一的路是商店印广告的办法,大道理不讲,只说铺面里卖的是什么货。这像是也有点因果倒置,因为就文言说,这是暂不管它是怎么回事,而先辨认哪些文献是文言写的。这自然是不得已,——其实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们不能不接受常识,根据常识,我们的文献库存,哪些是文言,哪些不是,绝大部分是清清楚楚的。还可以加深一步说,这方面的常识有坚实的客观基础(大量的文献资料),有植根于基础上的相当一致的认识(即使没有表现为明确的定义),我们是可以甚至应该看作不误的。因此,我们想知道文言是什么,最好是,也只能是把这些资料集在一起,看看都有哪些共同的性质;这共同的性质不是非文言的作品所具有,所以就成为文言的本质属性,或说可以用这些组成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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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 战国两汉作品可以充当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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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小的困难是,文言,就时间说,大同之中有小异(如《尚书》与《史记》);就一部书或一篇文章说,性质有时不很纯(如《世说新语》和公安派的小品文)。所以聚集资料,用作标本,还要取重舍轻,或取一般而舍特殊。重要的是时间方面的,由甲骨文、金文到章太炎、王国维,我们要取哪一段为标本?幸而有唐宋以来的古文家已经为我们选定了,是“文必秦汉”。我们还可以说得明确一些,是战国到两汉这一段,不只可以当作标本,而且是过去都承认是标本。以前,如金文、《尚书》《诗经》,当然没有人敢说不足为训,可是下笔写,就不用那些为猫,照样画虎。还不只如此,如袁宗道在《论文上》中所指出,《史记》引用《尚书》,曾改“畴”为“谁”,“俾”为“使”,“格”为“至”,“厥”为“其”。这是因为,在司马迁眼里,《尚书》的有些词语已经同他的笔下有距离。时间方面标本有定,后一种小的困难就可以迎刃而解,因为有了标本,用文言表意,不管一个人的笔下怎么不纯,我们总可以分辨哪部分是文言,哪部分忽然跑了野马,成为白话。(如郑燮《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是用文言写的,末尾说:“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亦板桥之家法也。哥哥字。”“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和“哥哥”是跑了野马,成为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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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 文言有相当严格的词汇句法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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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到两汉这一段,流传到现在的文献不算少,时间有先后,地域有南北,内容包括各方面,作者的学派、性格、造诣等更是千差万别,因而笔下不可能如出一辙。于是,概括其性质,我们就不能不取其大同。幸而事实上是有大同。这大同表现在词汇和句法方面。词汇方面,数量太大,我们难于具体说。只举一点点例,如名词,既可以说“犬”,又可以说“狗”,可是只能说“豕”,不能说“猪”;动词,“走”的所指是跑,表示现在的“走”,要说“行”;形容词,没钱不能说“穷”,要说“贫”。语气词分别更显著,“的”“了”“吗”“啦”等都不能用,要用“之”“乎”“也”“矣”等。句法方面,分别虽然不像词汇那样明显,却是有些决不许逾越的鸿沟,如只能说“唯余马首是瞻”,不能说“唯瞻余马首”;只能说“未之有也”,不能说“未有之也”。总而言之,是表示某种意思,都要用那一套里的某种选词造句的习惯,念出来要是那个旧调调。旧习惯,旧调调,有约束力。魏晋以后,直到清末,有些人明白标榜学秦汉,更多的人学而不标榜。自然,由于时代变了,笔下难免因不得不新而出现一些小的违离(如“是”由指代词而渐渐兼系词),但就系统说,不管怎样变,它只能在系统之内变,不能闯到系统之外,所以仍然是以秦汉为标本的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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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 求美的子孙仍是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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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以秦汉作品为标本,可是汉以后还产生一些非亦步亦趋的新形式。其中最显赫的是骈文、格律诗和词(曲是白话搀杂文言成分的作品)。详细情况留待第七章介绍,这里只提一下,这些爱美的子孙主要是在声音方面精雕细琢,说到词汇和句法,那仍是旧系统之内的,所以同样是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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