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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62 上一节把秦汉看作一个阶段,是因为文言在这个时期定形,成为后代模仿的样本。由这个角度看,汉魏以后,直到清末,一千六七百年,可以看作一个阶段,因为就表达方式说,都是顺着秦汉的路子走,也就是用的是同一个词汇句法系统。不过这个阶段时间长,作者多,作品更多,不只多,其中还有秦汉不见的花样。为了减少头绪,容易说明,我们把骈体留到下一节谈。但就是这样,也还是苦于材料太多。不得已,这里想以“怎样模仿”和“模仿的成果”为纲,说说大致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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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64 怎样模仿,可以粗略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不知不觉地随着走,另一类是把学秦汉看作方向,有意地并且用力地随着走。先说前者。文言定了形,文人,不管是唐宋的还是元明清的,表情达意,除非不用文言,只要用,就不能不用秦汉的格调。举例说,“未之有也”的说法,秦汉通行,汉魏以后,不管时分古今,地分南北,只要用文言写,表达同样的意思,就一定也说“未之有也”,而不说“未有之也”。这样,我们无妨说,除了一些标榜“文必秦汉”的流派以外,凡是用文言写作的,由建安七子到章太炎和王国维,数目多到无限,都是不知不觉地模仿秦汉的。这所谓模仿,还不只是散行文字。骈体也是这样,如“夫迷涂(途)知返,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丘迟《与陈伯之书》)。用意凑成四四对四四,可以说是新花样,但是拆成四句,每一句的表达方式仍旧是秦汉的。诗词也是这样,“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春望》),“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贺铸《青玉案》),其中的每一句,就表达方式说,都没有跳出秦汉的旧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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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66 再说有意的模仿。有意是不只学,而且心里想,嘴里说。这种模仿,一般说是起于唐朝的韩愈和柳宗元等;也有人说,六朝末年,陈隋之际已经露了苗头。这股风是来自对骈体的厌倦。骈体盛行于南北朝到唐朝中期,行文要求工整的四六对偶,这有如缠小脚走路,纵使缠的人觉得美,很不方便是任何人都会感觉到的。并且,内容大多是风花雪月,写很费力而并不实用。这样,骈体这个像是很美的工具就成为不适用的工具。不适用,不能不改,于是就有了古文运动。大的方向是改用秦汉的散体写。用骈体写的是时文,所以模仿秦汉写的是古文。但这是就概括的格局说,至于实践,那就还有不少分别。分别之一,秦汉作品,有不少偏于古奥,但那是任时代的自然;古文运动的有些作家就不然,而是有意追求,如柳宗元就是比较突出的。分别之二,秦汉时期对于对偶,也是任其自然,碰巧就用,碰不巧就不用,如果说间或是有意,那也是有意用,而不是有意不用,如贾谊、枚乘等就是这样;古文运动的作者就不然,而是尽力躲避,唯恐沾染一点点骈体的气味。分别之三,秦汉时期,尤其先秦,作品都是言之有物,并且没有正统观念,孟子骂杨墨无父无君(《滕文公下》),韩非也可以骂儒墨非愚则诬(《显学》);唐朝古文运动的首领韩愈,口头也是着重文章内容的,他标榜“师其意,不师其辞”(《答刘正夫书》),可是他所谓“师”,不是师先秦诸子的各抒己见,而是“师古圣贤人”(同上),具体说是要宣扬孔孟之道。风花雪月换成孔孟之道。由表面看是化虚为实,值得欢迎。可是看后果却又不完全是这样,因为一方面,唐宋以来的古文,通病是气势盛而思想贫乏;另一方面,由宋朝开始的经义文,以及渐渐转化成的八股文,即使不是古文的嫡系子孙,也总是近亲。分别之四,上一节曾谈到,秦汉的文已经有腔调,但那是任语言的自然;古文运动的作家就不然,而是有意地深追,不只在实行方面要求后来居上,而且想在理论方面找到根据。韩愈在《答李翊书》里曾谈到“气”,说“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好像气是内容方面的事物;其实,纵使它不能完全脱离内容,可是想使读者感到,却不能不靠表达(曹丕《典论·论文》说“文以气为主”,气有清浊,如音乐有巧拙,显然也是指表达方面)。我们读韩文,其中多数篇章确是使人感到气盛。宋以来数不尽的文人读韩文表示赞叹,主要原因也是感到气盛。这气的理论到清朝桐城派手里就说得更神乎其神,是:“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其实说穿了不过是在腔调上下了大功夫,比之秦汉多了浓厚的造作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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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68 古文运动在唐朝是创始时期,经过宋朝尹洙、梅尧臣、欧阳修、苏氏父子等的努力才获得彻底胜利。大方向都是学秦汉,用散体写,可是大同之中有小异。如与唐的古文作家相比,宋的古文作家,尤其欧阳修和苏轼,行文比较平易。还有,同是宋代作家,风格也不尽同,如曾巩用力求精炼,文章就显得造作气重;苏轼就不然,写小札、笔记之类,行云流水,像是毫不在意。此后,大声疾呼学秦汉的是明朝的前后七子:前七子的重要人物是李梦阳、何景明等,后七子的重要人物是李攀龙、王世贞等。口号都是“文必秦汉”,可是拿起笔,就连韩愈的“师其意,不师其辞”的主张也忘记了,而是生吞活剥,甚至剽窃,以致内容和文字都无足取。这股歪风当然要引起反感,于是有唐宋派兴起,代表人物是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等。学唐宋其实是间接学秦汉,因为唐宋也是学秦汉。这学唐宋的风刮到清朝成为方苞、姚鼐等的桐城派,多讲义法,也就是更在表达方面下功夫。其后恽敬、张惠言等发思古之幽情,用秦汉的高古自然矫正桐城派的拘谨,成为阳湖派,就模仿的口号说,算是又回到文言的老根据地——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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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70 以上说的是以秦汉为标本以及其中的大同小异,总的说都属于模仿的水流。有没有这股水流之外的文言?这要看从哪个方面说。如果只是看口号,明朝晚年以袁宗道、袁宏道为首的公安派可以算,因为他们反对前后七子的模仿,主张文章好坏,关键在达不达,不在古不古,意思是不必学秦汉。但这是就方向说,至于动笔写,那就还是离不开秦汉,因为他们用的是文言,想避开秦汉的格调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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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72 再说“模仿的成果”。显然,这方面材料太多了,因为只要是文言作品都要算。刊刻而收入各正史艺文志的,有不少没有传下来;只计传下来的,数量也仍是汗牛充栋。为了以简驭繁,这里想只谈几个要点,或说特点。按通用的编目办法,分为经史子集四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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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74 先说集部。其中的“别集”是秦汉以后的新事物,传统书目所收,最早是《蔡中郎集》和《曹子建集》。别集是个人的各体文章的汇编,从汉魏之际开始,直到清末,不要说名家,就是《颜氏家训》讥为“上车不落”的人物,也总要想方设法,刊印求传世。因此,这个秦汉以后的模仿阶段,数量最多的文言作品是各朝代大大小小作家的文集。总集也不少,全收的有《全唐文》之类,选收的有《宋文鉴》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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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76 再说史部。这不是新事物,但比起秦汉来,产量大多了,不只各朝有正史(有的不只一种,如《唐书》和《五代史》都有新旧两种),而且出了不少重要的大著作,如“编年”的有《资治通鉴》等,“政书”有《文献通考》等。其他记事的杂著,如《金石录》《野获编》等,更是多到数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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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78 再说子部。像先秦那样,处士横议、成独家之言的著作少了,勉强说,王通《中说》、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之类还可以算数。产量多的是另一类,可以总称为“杂记”。又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偏于讲学问。如《容斋随笔》《困学纪闻》《日知录》等等,成就很大。另一种偏于记见闻,如《酉阳杂俎》《癸辛杂识》《辍耕录》等等,成就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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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80 最后说经部。经是文献中的老牌号,后代当然不可能有;有的只是解经的著作。这类著作主要出于唐代和清代,唐代的多见于《十三经注疏》,清代的大多收入《皇清经解》和《皇清经解续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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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82 6.2 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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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84 骈体“文”一般不押韵,可以算作无韵之文的一个支流。骈体的形成和规格,作为文言的一种特点,前面第5.7.3节已经谈到;这里是从另一个角度,谈谈骈体作品的历史情况。表情达意,多用对偶,而且尽力求工整,应该说是从汉魏之际开始,我们读曹丕、曹植兄弟的文章,可以明显地嗅到这种气味。此后经过两晋,无数作家都是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就是说,用对偶,要求数量更多,声音更讲究。南朝沈约、周颙等创四声八病说以后,对偶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于是文人动笔就费尽心思,通篇骈四俪六。这时期以及其前的这类作品,萧统编的《文选》收了不少,更多的见于各家的文集,甚至专著,如刘勰《文心雕龙》。文集之外的许多著作,如属于史部、子部的,记事说理,也常常用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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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87 齐梁以后,一直到唐朝前期,写作用工整的四六成为风气。风气的力量是不可抗的,如唐太宗是皇帝,写《大唐三藏圣教序》,用骈体;魏徵是政治家,写史传的论赞,也用骈体。这风气并且使骈体成为无孔不入,如断案的判词,也要玩骈体的花样,白居易并且把它收入文集,此外张还有单行的《龙筋凤髓判》。这结果,显然,骈体的作品就会多到数不清。其中也有价值很高的,如史学家刘知几的《史通》和政治家陆贽的《陆宣公奏议》就是。由喜爱骈体的人看来,这时期,工巧可以当作标本的作品确实不少,如徐陵《玉台新咏序》、王勃《滕王阁序》等,都是辞藻秾丽,用事典雅,可以当作诗词来吟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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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89 韩柳古文运动兴起以后,在一段不很短的时间之内,骈体的势力并没有大消减,如晚唐还出了个四六大家李商隐;其后到宋初,杨亿、钱惟演等追随李商隐,并且变本加厉,成为垄断文坛的西昆派。直到欧苏等重新掀起古文运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都有了大建树,古文才取得最后的胜利。所谓胜利,是文人都相信秦汉是文的正宗,表情达意应该用平实自然的散体。但就是这样,骈体也没有死亡,而是缩小阵地并坚守阵地。所谓缩小阵地,是由遍布于各体变为只用于一部分文体,如制、表之类是必须用骈体,碑、序之类是经常用骈体。所谓坚守阵地,是规格更严谨,面目更清晰。古文运动以前的骈体,虽然以通篇骈四俪六为工,但有不少是杂有少数散句的;古文运动胜利以后的骈体就不然,只要是骈,就要求清一色(不合格的是极少数)。这是说,规格更严谨了。规格严谨的结果是面目更清楚,或说与古文的界限更分明。以王安石的书札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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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91 (1)某愚戆浅薄,动多触罪。初叨一命,则在幕府,当此之时,尤为无知。自去吏属之籍,以至今日,虽尝获侍燕语,然不能自同众人之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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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93 (《上宋相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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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95 (2)此者冒跻官次,荣托使车,躬裁琐琐之文,私布惓惓之意,干磨为吝,震叠于怀。会走干之鼎来,辱幐书而宠答,优为体貌,略去等夷,繄奖予之大隆,滋回皇之失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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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97 (《上宋相公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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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799 例(1)是古文,例(2)是骈体(“启”必须用骈体),泾渭分明。这现象可以使我们明白两件事,一是骈体坚韧,虽退让而并未投降,二是即使是大名鼎鼎的古文家,也不能不网开一面。这坚韧的性格,到后来还有不容忽视的表现,就是到清朝,骈体竟有中兴之势,不只喜欢写的人很多,而且出了毛奇龄、洪亮吉、汪中等不少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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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801 骈体难写,等于工具很不顺手,而且容易华而不实,总之是有大缺点。可是古文运动胜利之后,它偏安而不灭亡,是什么原因?我想,是因为旧时代的文人看骈体,除去秾丽典雅之外,还可以表示郑重。这像是服装,如果分为礼服、便服两类,在某些需要穿礼服的场合,穿便服就成为不礼貌,不郑重。因此,经常处于上层的文人,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衣箱里总不能不存储礼服,也就是不能不具备写骈体的本领,以便到需要写的时候,也能够骈四俪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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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806 文言和白话 [:1705138418]
1705139807 文言和白话 第七章 历史情况(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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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809 7.1 文言的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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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39811 上一章的第6.1节说,为了解说的方便,把文言分为两股水流:主流是无韵之文,支流是有韵之文。我们知道,文言各体有不少是经常押韵的,还有些是间或押韵或散中杂有韵句的。这里想介绍的是概况,不能不取重舍轻。最重的是诗,因为作者多,产量大,成就高。其次是词。再其次是赋。曲是押韵的重要文体,可是由讲文言的角度看,问题比较复杂。曲有广狭二义:广义指现在所谓剧本,如《西厢记》《牡丹亭》等都是曲;狭义指曲文。曲文有两种,剧本中供演唱的是曲词,剧本外不演唱的是散曲。剧本之中还有只说不唱的宾白。与学秦汉的古文相比,曲是时文,就是说,本意是用当时的“语”写,让听众能够听懂的。可是因为:一方面作者总是通文之人(不知不觉会求雅),一方面曲文和词有密切的传承关系,于是曲(包括曲词、宾白和散曲)就不能不搀杂不很少的文言成分。但不管多少,总是搀杂,并非纯粹是或大体上是,因而放在这股水流里就会成为名不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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