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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089 其三是发展变化的迟速不同。前面谈文言,常常说到定形,意思是,某一时期这样,其后还是这样;即使有变化,也是零零星星的。白话没有这样的定形。原因很明显,是它要照口语写,口语变,它就不能不随着变。唐朝以前,我们几乎见不到纯粹的整篇的白话,可以不论。唐朝以后,宋元话本存世的还有一些,既纯粹,又整篇,可以作为那时期白话的代表。我们现在读它,与《红楼梦》《儿女英雄传》等比较,就会发现,韵味已经相差不少,如果与《呐喊》《子夜》等比较,那就相差更多。文言变化慢,是因为不只可以用旧的,而且乐得用旧的,如冠礼是早已不行了,明清人用文言写,表示成年,还要说弱冠或已冠,不这样就像是不够典雅。白话基本上不能这样照抄旧的,如“须——”,“——则个”等说法,话本里随处可见,《红楼梦》里不沿用,《子夜》里当然更不能用。专就这一点说,白话比文言个性强,不同的时期总是有不同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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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091 其四,文言和白话并存,难免互有影响,可是影响力量的大小不同:文言大,白话小。以国际贸易为喻,文言对白话是出口多进口少,白话对文言是出口少进口多。这当然有原因,是用文言写的人,一般认为白话是俚俗的;用白话写的人,有不少也会文言,或者由于需要,或者由于不知不觉,笔下很容易出现文言手法。用惯文言的士大夫间或用白话,个别的,情况千差万别;一般的,我想到的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作诗(主要是模仿乐府民歌),作词(主要是早期),用一些白话或比较通俗的文。因为这类文体来自民间,所以严格讲,这样用白话,是保留而不是吸收。另一种是明朝晚期的公安派以及受它影响的李渔、金圣叹、郑燮等,因为主张并表示行文要直写胸臆,所以文言里有时夹杂一些白话。这样的白话是宴席上的小菜性质,虽然上了席面,地位却并不高。至于相反的一面,文言给白话的影响,那就大多了。随便举一些例。一种是白话里夹用一些文言说法。如《西厢记》第一折张君瑞上场的道白,当然是用白话,可是里面夹用了“本贯西洛人也”,“小生书剑飘零”,“萤窗雪案,刮垢磨光”,“何日得遂大志”,这是白中藏着—些文诌诌。另一种是白话里用力玩弄文言的花样。如《破魔变文》用了大量的骈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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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093 伏愿长悬舜日,永保尧年,延凤邑于千秋,保龙图于万岁。伏惟我府主仆射,神资直气,岳降英灵,怀济物之深仁,蕴调元之盛业。门传阀阅,抚养黎民,惣邦教之清规,均水土之重位。自临井邑,比屋如春,皆传善政之歌,共贺升平之化。致得岁时丰稔,管境谧宁。山积粮储于川流,价卖声传于井邑。谨将称赞功德,奉用庄严我府主司徒。伏愿洪河再复,流水而绕乾坤;紫绶千年,勋业长扶社稷。次将称赞功德,谨奉庄严国母圣天公主。伏愿山南朱桂,不变四时;岭北寒梅,一枝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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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095 (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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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097 还有一种是白话里大量引用文言作品(经常是诗词)。如《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入话之前引诗词十首;《西山一窟鬼》,开篇是一首集句词《念奴娇》,然后举各句的出处,共引词十七首;故事当中夹用诗词以求画龙点睛,更是各体小说的常用手法。这样大量引用,当然是因为作者和读者都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写得美,突出重点。此外,还有一种受影响更大的,是干脆用或绝大部分用浅易的文言。最典型的例是《三国演义》,如开头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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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099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推其致乱之由,殆始于桓、灵二帝。桓帝禁锢善类,崇信宦官。及桓帝崩,灵帝即位,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共相辅佐;时有宦官曹节等弄权,窦武、陈蕃谋诛之,机事不密,反为所害,中涓自此愈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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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01 这虽然够不上地道文言,但作为话本系统的作品,文言的气味总是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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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03 其五,文言大致是超方言的;白话不然,虽然大多用所谓官话,却常常不能离开方言。原因是任何人都能想到的:文言可以脱离口语而独立,独立,自然就不受口语的约束;白话不然,照口语写,作者口中的语就必致影响手中的笔。文言还没有定形的时候,方言有可能在书面语中占一席地,这我们可以从《楚辞》《尔雅》和扬雄《方言》里找到一些痕迹。定形之后,方言渗入的可能几乎没有了,文言成为各方言区的通用语,因而江苏的顾炎武才可以和山西的傅山用笔墨交往。白话照口语写,严格说,就是用官话写的话本,也不能没有一点方言的成分。但一般是量不大,或不是鹤立鸡群那样明显,可以不在话下。有比较明显的,如《金瓶梅词话》里有山东话;《海上花列传》,对话部分用苏州话;《何典》,杂用了苏州、上海等地的话。在戏曲里,这种现象表现得更为突出,如现代的越剧、川剧等地方戏,用的都是方言,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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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05 最后,还可以比比了解的难易。现代白话与文言比,当然是文言难,白话容易。宋元以及更靠前的,似乎也可以这样说,但又不可一概而论。因为专就难点(指生僻的词语和说法)说,文言难,有个边际,而且绝大多数可以遵循老路走通;白话就不然,而是没有边际,想得确解,常常苦于无处查证。举例说,《鲍参军集》和《世说新语》都是南朝初年的作品,前者是纯文言,后者夹杂一些白话,我们现在读,总觉得前者问题少而后者问题多,即使参考旧注,一些南朝的口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常常难于搞清楚。宋元白话也是这样,即如“莫须有”,我们现在还在引用,究竟是什么意思?解说的人不只一位,直到吕叔湘先生解为“恐怕有”或“别是有”(《语文杂记》第二条),像是才取得多数人的首肯。其实,白话有些词语难解,是很多人早就感觉到的,所以过去也出了些诠释的书,如钱大昕《恒言录》、翟灏《通俗编》、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陆澹安《小说词语汇释》等。但终归是条目有限,不能解决可能遇见的所有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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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07 11.2 白话的分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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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09 分期,可以是严格的,那要以口语的变化情况为标准。可是在这方面,我们知道得不多,并且,唐宋以前,可以为例证的资料也不多。不得已,只好以文献资料的历史情况(或说白话势力的情况)为依据。这样考虑,我们可以把白话分为三期。先谈谈上限问题。两汉时期,文言定了形,可以作为上限。秦以前,问题复杂。如《左传》宣公二年记宋国筑城者嘲笑战败的华元,讴曰:“于思于思,弃甲复来。”这应该是照口语记的。可是同样是记言,如《孟子·公孙丑上》引齐人之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我们就不好硬说是白话。因为像是经过修润,而且这样一来,文言和白话的界限就更加模糊。问题来自那个时期文言还没有定形,或至少是为了不知其不可而为,我们只好从两汉说起。第一期的下限是隋唐之际。这第一期的白话,特点是处于“附庸”地位,或说是藏在文言的大海之中,上一节引的“夥颐”是这样,乐府民歌之类也是这样。第二期是由唐宋到明清,白话的特点是取得“独立”地位,典型的例是长短篇白话小说、南北曲以及多种俗文学作品,印本都是单行。第三期是现代白话,由“五四”前后起,下限当然不能预言。这一期的白话,特点是取得“独霸”地位,因为文言已经成为古董,不再用作交流情意的工具。各期有各期的白话,就是说,有各自的内涵和特点,这都留到第十五章举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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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14 文言和白话 [:1705138423]
1705140115 文言和白话 第十二章 白话与口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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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17 12.1.1 一致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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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19 言文一致是个大问题。有应该不应该一致的问题,有可能不可能一致的问题。至少从中古起,白话作品取得独立地位,会碰到这样的问题。可是没有考虑,原因大概是,白话与文言和平共处,就用不着争辩,也想不到争辩。在话本的早期,白话照口语写是当然的。所谓话本,话是故事,话本就是说话人讲故事的脚本。《董解元西厢记》卷一说:“此本话说唐时这个书生,姓张名珙,字君瑞,西洛人也。”此本话说,意思是这本故事,说的是。此本话,或称话本,对以前的说话人说,是讲说的记录,对以后的说话人说,是讲说的教材。总之,文字都要与说的一致。语录也是这样。这是“实际上”应该一致。“五四”文学革命,攻击文言是死文字,主张改用白话写。白话和口语究竟是什么关系,没有明确说。但胡适《文学改良刍议》里有这样的话:“以今世眼光观之,则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最盛;可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此可无疑也。当是时,中国之文学最近言文合一。”“迨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有活文学而后有言文合一之国语也。”现在看来,有些意思,当时大概没有想清楚,或至少是没有说清楚。例如反对文言,问题的核心是,用笔写,应该不应该脱离通用的口语。如果不应该,那就大至写国史,小至写便条,都应该用白话;张口闭口总是“文学”,是把问题缩小了,或者看偏了。其次,即使照口语写是好作品的条件,也只能是“一个”必要条件,而不是充足条件,只要是白话作品必优越的看法分明是偏见。这里还是只谈言文一致问题,他们一再推崇“言文合一”,可见他们心目中的一致是“道理上”应该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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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21 一致是口说的音节和手写的文字保持一对一的关系,可能不可能?当然可能,不只可能,而且事实上有不少例证。如果整篇中的个别语句也算,应该说文言里也有,如最常见的“诗云”“子曰”,恐怕就是照口语写的。白话文字,照口语写的当然更常见。其中有最严格的,如法院的口供记录,要担保一字不差。其次,像白话小说里的对话,尽力摹拟讲话人的声音笑貌,应该也是与口语一致的。自然,这里会碰到一个大问题,是怎么能够证明是严格的一对一。也许除口供记录以外,都不能担保处处是一对一,因为文人的笔总是惯于修润。但我们可以通过比较而推断,如和尚和宋儒的一些包括俚俗词语、生僻说法的语录,早期话本(尤其是其中的对话),方言小说(如《海上花列传》)里的对话,我们说那是与口语一致的,大概没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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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23 12.1.2 难于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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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25 但这没有什么问题的与口语一致的白话,是由大量的白话作品中挑选来的。那绝大部分是记人物的话,而白话作品的内容,显然只有很少是记人物的话;何况就是记人物的话,也未必都是照口语写。如《今古奇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一处记李公子的话:“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有相当重的文言味,可见是作者加了工的。至于记作者或说唱者叙述的话,那就更容易脱离口语,如上节所引《董解元西厢记》那段话,“西洛人也”以下是:“从父宦游于长安,因而家焉。父拜礼部尚书,薨。五七载间,家业零替,缘尚书生前守官清廉,无他蓄积之所致也。”文言味就更重了。“五四”文学革命,开始时期难免矫枉过正,对文言深恶痛绝,可是两篇发难的重要文章,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开头是:“今之谈文学改良者众矣,记者末学不文,何足以言此?”陈独秀《文学革命论》,开头是:“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何自而来乎?”(均见《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用的都是文言。当时及以后,响应的人都不再用文言写。但不用文言并不等于就是照口语写,因为出于笔下的常常成为白话“文”而不是白话“语”(这种趋势,越靠后越厉害,下一节谈)。举早期的和稍后的各一篇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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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27 (1)半农先生:本志三卷所登先生对于文学革新的大作两篇,我看了非常佩服,以为同适之先生的“文学改良刍议”正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相辅而行,废一不可。文学革新的事业,有你们两位先生这样的积极提倡,必可预卜其成绩之佳良,我真欢喜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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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29 (钱玄同《新文学与今韵问题》,1917年作,见《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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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31 (2)和善的燧人氏是该被忘却的。即使伤了食,这回是属于神农氏的领域了,所以那神农氏,至今还被人们所记得。至于火灾,虽然不知道那发明家究竟是什么人,但祖师总归是有的,于是没有法,只好漫称之曰火神,而献以敬畏。看他的画像,是红面孔,红胡须,不过祭祀的时候,却须避去一切红色的东西,而代之以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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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33 (鲁迅《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1934年作,见《且介亭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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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35 前一篇是想向白话靠拢而力不从心,后一篇是随心所欲,并没有想靠拢的问题。总之,写在书面上的都与口语有或近或远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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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40137 12.1.3 难于一致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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