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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11)是佛经译文,本意要通俗,却不能脱离文言的格调。例(12)是变文,当然更要通俗,可是因为不像译经,还受原文的拘束,所以受文言的影响常常更深。例(13)是拟话本,已经不像早期的话本那样要记口所说,所以文言的格调就多起来。例(14)是章回小说,有不少出于文人或经过文人修润,而有的文人并不注意用白话,所以就很容易成为文诌诌了。例(15)是诸宫调,例(16)是戏曲,都是有说有唱,唱词求雅,就不能不大量地借用文言的修辞手法。例(17)是散曲,例(18)是弹词,无论用意还是措辞,都在通俗和典雅之间摇摆。例(19)是笑话,中古以后,内容和用语都求通俗,可是究竟是经过文人之手才成为书面,所以其中不少还是搀有较多的文言格调。例(20)是皇帝对奏本的批示,看样子是想随口说,可是因为亲近文言惯了,下笔还是离不开之乎者也。所有以上这些都处在文白的交界地带,因而算文言算白话都有理由,原因是都可以找到词汇和句法方面的正面证据;但又都有困难,原因是也都可以找到词汇和句法方面的反面证据。文白界限有时候会成为麻烦问题,主要就是由于有这些稳坐在中间,推向哪一边都不合适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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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3 文言惯于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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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一节的例证可以看出,文言和白话界限不清,主要是文言越界,混入白话,而不是白话越界,混入文言。所以会这样,原因很简单,是“五四”以前,一直是文言势力大。这表现在几个方面。其一是文言有以秦汉作品为标本的相当严格的词汇句法系统,这“严格”有闭关自守性,系统之外的表现方式很难闯进来。例如叙事追述以前的情况,文言通常用“初”引起,就决不能改用“以前”。其二是文言有“雅”的声誉,执笔为文的人,包括阶层不高的,总是愿意照用旧调。这风气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灭绝,如请人来还是要写“光临”。其三是用某种格调惯了,换个格调反而觉得费力。正面的,隋朝李谔是个好例,他大声疾呼反对骈体,可是那篇奏章用的是清一色的骈体。反面的,“五四”时期高呼文学革命的那些人是个好例,他们决心改用白话,可是起初总是力不从心,反而不如用文言得心应手。元明以来许多白话作品杂有文言格调,除了有意求雅以外,文人熟悉文言,因而不知不觉就之乎者也,想来是个最重要的原因。其四是文言的许多修辞手法有较强的表现力,这有如好的工具,人都愿意用,甚至不能不用。举两种为例。一种是情景交融的写法,诗词里最常见,有不少并且很出色,戏曲的唱词正好也想这样,所以就吸收进来,成为“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旦唱)。另一种是对偶,白话作品里几乎到处都用,如“妾身姓李,表字贞丽,烟花妙部,风月名班;生长旧院之中,迎送长桥之上;铅华未谢,丰韵犹存。养成一个假女,温柔纤小,才陪玳瑁之筵;宛转娇羞,未入芙蓉之帐”(《桃花扇》第二出小旦白)。这两处都要出诸口,诉诸耳,尚且这样,写出供眼看的就更不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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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白界限不清,除了文言势力大之外,旧时代的人没有“五四”时期那样划清界限的思想也是个原因。早期的白话是记说话人的口所说,所以不能不随着口语走。但这随着只是情势使然,不是思想上要求这样。后来情势不同了,记口说变为文人写,既然思想上不要求划清界限,那就总是随文人自己的习惯,怎样方便就怎样写。这有成为纯粹白话的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容纳或多或少的文言成分。因为照那时候的看法,即使有意要求通俗易懂,也不会想到必须同于口语的白话才通俗易懂。换句话说,在他们眼里,兼用些浅近的文言是同样通俗易懂的。总之,文白界限不清,十之九是由于文言越界,可是这越界不是侵入,而是受到欢迎才混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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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1 文白有不同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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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说文白界限不清,意思是在一部分作品里有混杂现象,这同说文白没有区别是两回事。其实,我们说文白有混杂现象,就是已经承认文白有区别,因为如果没有区别,那就是一而不是二,就无所谓混杂了。文言和白话,性质不同,各有特点,这在前面已经多次谈过。这里再总的说一下,如果取大舍小,我们应该说,文言和白话是有明显的区别的。理由可以举出很多。最重要的当然是词汇句法系统,文言有自己的一套,白话另有自己的一套,其中相当多的部分,两者不能通用。分辨这不能通用的异点很重要,就像分辨两个人一样,他们同属于人类,自然同点很多,但我们能够认识,一个是张三,一个是李四,因为他们总是同中有异。文言和白话也是这样,如“吾谁欺”是文言,“你生气啦”是白话,“谁”“欺”“生”“气”几个字,文言和白话通用。可是还有不通用的,吾,白话要说“我”;谁欺,白话要说“骗谁”;你,文言要说“君”“汝”等;生气,文言要说“怒”;啦,文言没有这样的语气词。就这样根据异点,我们很容易断定,一部书,一篇文章,是文言还是白话。甚至少到一两句话也是这样,如“须臾,蛇不见了”(《三国演义》第一回),“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牡丹亭·惊梦》),我们能够分辨,“须臾”和“断井颓垣”是文言,“蛇不见了”和“似这般都付与”是白话。也就因为有明显的区别,所以在我们的文献库存里,文言作品和白话作品照例分作两堆,这表示,依照常识,文言和白话是有明确的界限的。此外,“五四”以来一些老作家的笔下也可以为证,他们常常是,写供多数人看的用白话,写供少数人看的(如书信)或仅仅备忘的(如日记和札记)用文言,这表示,在他们的心目中,以及实际上,文言和白话确是不同的两套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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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2 划界的原则及其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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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和白话有明显的区别,断定某些文字(包括长篇和短句)是文言还是白话就有了依据。下面就用这个依据,谈谈文白界限的处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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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先开除现代白话,因为现代白话很少文白界限不清的问题。前面第11.2节说过,现代白话打倒了文言,已经取得独霸地位。这样,文言销声匿迹了,自然就不会再出现越界现象。这意思还可以说得具体一些。“五四”前后,积极参加文学革命的那些人都会文言,可是他们拿起笔,时时不忘革命,就是说,要视文言如仇,所以笔下不容易混入文言的格调。下一代以及下两代,有的接触过文言,有的没接触过文言,总之,与老一代相比,都是不通文言,自然也就不会用文言表情达意。就因为这样,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白话作品都是纯粹的白话(意思只是非文言格调的白话,不是同于口语的白话),几乎没有文白夹杂的。文白不夹杂,划界就非常容易,或者说就不再有划界问题,因为都要放在白话那一边。有人也许会说,事实上是还有文白夹杂的,如吕叔湘先生在《恶札二例》(《语文学习》1984年6月号)一文里就举过两篇,下面是其中的第二篇,题目是《牡丹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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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闻鸡而起,踏星光去赏国色天香,原非我们之意;但主人告诫我们说:天明后观牡丹者车水马龙,如不捷足先登,你们只能看千人之面孔,而不能赏牡丹之百姿了。主人意笃情挚,我们用冷水洗面,以却倦意,后驱车离旅舍而去。向东疾行约十余里,忽闻一股浓烈的幽香穿窗口而来——车停,此即曹州方圆千亩的牡丹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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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落霞升,借东方晨曦之微光,首见路旁彩牌矗立,彩牌上横书“曹州牡丹园”,五个金字龙飞凤舞,使人联想到是笔者赏花归来时的春风得意之作。迈进彩牌红柱,见绿叶层叠如海,乍起晨风,抖起绿叶如大海涌潮;牡丹娇羞妩媚,像披着七彩霓裳的丽人在对着碧波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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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确是文白夹杂,但考虑文白界限问题的时候可以不管,因为那是从文言里捡拾一些套语硬往白话里塞,成为“不通”的白话,我们处理的是合格的“作品”,不通的不能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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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现代白话撇开,界限问题就只剩下古白话和文言之间的。显然,作品还是多到数不清,所以谈定性,谈划界,只能涉及一些原则,而不能个个过关。所谓原则,就是遇见某种情况,我们可以用什么方式来处理。总的原则是“实事求是”,就是多注意词汇和句法方面的特点,据实陈述而不随心所欲或人云亦云。运用的时候,这总的原则可以变化或划分,那就成为以下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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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从众”的原则。这包括两层意思。一是要重视格局,就是看基本架子是文言还是白话。如元杂剧的曲词,有些吸收文言词语不少,可是格局是白话,文言成分是拿来放在白话的格局里,所以总的可以算作白话。二是由数量方面看,不管是一篇还是一句,如果多数是文言,少数是白话,总的可以算作文言,反之可以算作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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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归类”的原则。根据来源、用途等的不同,作品可以分为不同的类,如小说和戏曲。类有大小,如戏曲是大类,杂剧是小类。归入一类的作品有类的同点,如戏曲都有白有曲。类越小,同点越多,如杂剧都是限定四折,传奇不是这样。类的同点包括用语,因而断定某作品是文言还是白话,也可以参照类的性质。举例说,变文,有些是文诌诌的,如果文的程度不太严重,考虑到类的性质,我们就无妨把它算作白话。戏曲的宾白也是这样,如果文的程度不太严重,也应该算作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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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分治”的原则。给文言和白话划界,定作品的性质,首先当然要对付整体。整体有大小。大的,如说二十几种正史都是文言的,话本系统的小说都是白话的。缩小一些,如说《资治通鉴》是文言的,《镜花缘》是白话的。再缩小,可以说某一篇文章是文言的,某一则故事是白话的。还可以更缩小,打破整体,说某一句话是文言,某一个词语是白话。这样分层次,整体和部分,在文白的性质方面可以调和,但更大的可能是不能调和,就是说,也许文言中有少量白话,或白话中有少量文言。遇到这种情况,就可以采取分治的办法,如《世说新语》,可以说整体是文言,其中某些部分是白话;戏曲的宾白,可以说整体是白话,其中某些部分是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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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是“随缘”的原则。这主要是对付上面第14.1.2节第(六)项提到的那些算文算白都不合适的情况。那类作品是坐在文白的中间,我们与其费力向两边推而推不动,无宁承认现实,同意它们坐在中间。这种脚踩两只船的作品,几乎都是常识认为属于白话那一堆的,而且大多是较小的个体,所以数量不大。但伤脑筋的是制造的麻烦不小。坐在中间,使我们不能一刀砍断,是麻烦。放在中间,许多人未必同意,也是麻烦。后一种麻烦牵涉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自然不是这里所能解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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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是“放松”的原则。这比上一个原则又退一步,是近于不求甚解。不求甚解,是因为有少数文字(一般是简短的),就是难于断定是文言还是白话。上一节曾说,文言和白话有同有异。这样,至少在理论上,一个短句可以只有同点而没有异点,那就不能断定它是文言还是白话。另一种情况是,我们对古人的语言,并不时时处处都清楚,例如晋人杂帖和《世说新语》中有些话,在当时是文言还是白话,我们常常不能确切地知道。还有一种情况是文白可以转化,如“宁馨儿”,在《世说新语》里是白话,到《聊斋志异》里就成为文言;反面的例是有不少词语,尤其是很多成语,出于文言,可是已经化入白话。此外,可以推想,只要常接触书面,我们总会遇见不少难于分辨文白的情况。分辨不清,难于定性,根据总的实事求是的原则,似乎只有安于不知为不知才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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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白界限问题是个很复杂的问题。问题来自无数的各式各样的具体作品,因而以几个概括原则为尺度去量一切,有时候是还会遇到麻烦的,但推想不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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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和白话 第十五章 白话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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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概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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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第11.2节曾把白话文献分为三期:第一期是唐以前,第二期是唐宋到明清,第三期是现代。严格说,第一期只有些白话资料,还没有成为典籍,因为那是夹在文言的大海之中,处于附庸地位。现代白话,由“五四”时期起,作品数量不小,可是终归时间短,而且都是我们熟悉的,可谈的也不多。因此,谈白话典籍,主要是中间一段。这一段时间长,花样多,巨细不遗很难,所以只能用举例的办法,介绍一些重要的,常见的。这些常见的,与文言典籍相比,数量像是少得多,原因未必是作得少,而是没有受到重视,很少人保存,难于流传下来。举较远的例,杜诗,历代都有多种版本,见于公私书目,保存到现在的还是不少;可是变文,如果没有埋藏千年以上的敦煌石窟,我们就会一种也看不到。近的,如民歌,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第十四章说:“刘复、李家瑞编的《中国俗曲总目稿》所收俗曲凡六千零四十四种,皆为单刊小册,可谓洋洋大观。其实,还不过存十一于千百而已。著者昔曾搜集各地单刊歌曲近一万二千余种,也仅仅只是一斑。”这是专家搜集,至于一般人,甚至一般图书馆,那就也许连一种也看不到。总之,以常见为标准,白话典籍是不像文言那样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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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说,文言和白话有界限问题;第14.1.2节并且说,有少数作品,算文算白似乎都不合适。这牵涉到白话典籍的取舍问题。我的想法,讲文白界限道理的时候应该说清楚。至于实际处理,那就宜于从宽,就是,可以算白话的尽量算白话。这样做主要有三种意义或三种情况。一是白话里夹杂少量的文言词语,我们应该容忍文言越界,总的仍旧算白话。二是文言成分虽然不少,但基本格局是白话,应该仍旧算白话。三是某作品太文,或某作品的某些部分太文,但对前者来说,某作品所属的类,对后者来说,某作品的整体,也应该仍旧算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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