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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人有言曰[425]:“何知仁义,已向其利者为有德[426]。”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427],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428];跖、暴戾[429],其徒诵义无穷。由之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430]”,非虚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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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431],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432],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433],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434]。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435]。故士穷窘而得委命[436],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437]?诚使乡曲之侠[438],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439],效功于当世[440],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441],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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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443]。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444],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445],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446],声施于天下[447],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448]。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449],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450],虽时扞当世之文罔[451],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452],设财役贫[453],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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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稽列传[455]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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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456]。《礼》以节人[457],《乐》以发和[458],《书》以导事[459],《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460],岂不大哉!谈言微中[461],亦可以解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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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髡者[462],齐之赘婿也[463]。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齐威王之时[464],喜隐[465],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466],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467],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468]:“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469],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470],赏一人[471],诛一人[472],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4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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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王八年[474],楚大发兵加齐[475]。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476],车马十驷[477]。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478]。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穰田者[479],操一豚蹄[480],酒一盂,而祝曰:‘瓯窭满篝[481],污邪满车[482],五谷蕃熟[483],穰穰满家[484]。’臣见其所持者狭[485],而所欲者奢[486],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镒[487],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488]。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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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王大说,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489]。”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490],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491]。若亲有严客[492],髡帣鞠[493],侍酒于前,时赐余沥[494],奉觞上寿[495],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496],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497],男女杂坐,行酒稽留[498],六博投壶[499],相引为曹[500],握手无罚,目眙不禁[501],前有堕珥[502],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503]。日暮酒阑[504],合尊促坐[505],男女同席,履舄交错[506],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507],微闻芗泽[508],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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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509]。宗室置酒,髡尝在侧[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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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殖列传序[511]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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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512]。”必用此为务[513],近世涂民耳目[514],则几无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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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515],吾不知已[516]。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517],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518],使俗之渐民久矣[519]。虽户说以眇论[520],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521],其次利道之[522],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523],最下者与之争[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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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山西饶材、竹、谷、、旄、玉石[525];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526];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527];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528];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529],此其大较也[530]。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531]。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532],工而成之[533],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534]?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535],贵之征贱[536],各劝其业[537],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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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书》曰[539]:“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540],虞不出则财匮少[541],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542]。”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543]。原大则饶,原小则鲜[544],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545],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于营丘[546],地潟卤[547],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548],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至而辐凑[549]。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550]。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551],设轻重九府[552],则桓公以霸[553],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554],位在陪臣[555],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556]。故曰[557]:“仓廪实而知礼节[558],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559]。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560]。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561],以而不乐[562]。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563]。”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564],皆为利来;天下壤壤[565],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566],万家之侯[567],百室之君[568],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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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自序[570]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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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先人有言[571]:‘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572]。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573],正《易传》[574],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575]?’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5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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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夫壶遂曰[577]:“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578]:‘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579],诸侯害之[580],大夫雍之[581]。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582],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583]。’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584]。’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585],下辨人事之纪[586],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587],贤贤贱不肖[588],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589],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590],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591],故长于风[592];《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593];《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594],《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595]。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596]。’故曰[597]:‘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598],后有贼而不知[599];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600],遭变事而不知其权[601]。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602]。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603],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604]。夫礼禁未然之前[605],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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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606],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607],下得守职[608],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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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唯唯,否否[609],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610],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611]。《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612],建封禅[613],改正朔[614],易服色[615],受命于穆清[616],泽流罔极[617],海外殊俗[618],重译款塞[619],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620]。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621],整齐其世传[622],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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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623],出于缧绁[624]。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625]:“夫《诗》、《书》隐约者[626],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627];孔子厄陈、蔡,作《春秋》[628];屈原放逐,著《离骚》[629];左丘失明,厥有《国语》[630];孙子膑脚,而论兵法[631];不韦迁蜀,世传《吕览》[632];韩非囚秦,《说难》、《孤愤》[633];《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634],至于麟止[635],自黄帝始[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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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史记》每篇最后都以“太史公曰”的形式对所记人物事件加以评论,一般称为赞。本文即是司马迁为《史记》首篇《五帝本纪》作的赞语,列在该篇的末尾。这篇赞语历述有关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五帝的记载、传说之紊乱、缺漏情况,表明了《五帝本纪》史料来源和整理五帝史迹的必要性,逻辑清晰,很有说服力。本纪,纪传体史书中的帝王传记称“本纪”。赞,文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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