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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毁[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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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君子[59]，其责己也重以周[60]，其待人也轻以约[61]。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62]！”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63]。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64]，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65]。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66]。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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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君子则不然[67]。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68]。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69]。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70]，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71]？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72]，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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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73]。怠者不能修[74]，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75]；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76]，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77]，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78]、道德之行，难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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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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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麟解[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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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之为灵昭昭也[80]，咏于《诗》[81]，书于《春秋》[82]，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83]，不恒有于天下[84]。其为形也不类[85]，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86]。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87]，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88]。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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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说一[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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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嘘气成云[90]，云固弗灵于龙也[91]。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92]，薄日月[93]，伏光景[94]，感震电[95]，神变化[96]，水下土[97]，汨陵谷[98]。云亦灵怪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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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99]。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100]。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101]！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102]。”既曰龙，云从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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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说四[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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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伯乐[104]，然后有千里马[105]。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秪辱于奴隶人之手[106]，骈死于槽枥之间[107]，不以千里称也[108]。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109]，食马者[110]，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111]，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112]，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113]，安求其能千里也[114]。策之不以其道[115]，食之不能尽其材[116]，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117]：“天下无马[118]。”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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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韩愈有“五原”（《原道》、《原性》、《原毁》、《原人》、《原鬼》）之作，约作于德宗贞元末、其任四门博士之前。本篇是“五原”中系统阐述儒家思想、排斥佛、老最重要的作品。“原道”就是探求道的本源，即篇中反复陈述并强调的儒家“仁义”之道。作者以此为理论武器，批判老子的“去仁与义”之道和释氏的“弃君臣、去父子、禁生养”的“夷狄之道”。文章立言正大而布置谨严，条分缕析，说理极其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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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博爱：义同爱人、泛爱等儒家思想。《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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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义：儒家之行为规范，即符合儒家仁爱之道而恰到好处之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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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由是”三句：意谓按此标准而进行修养便是道，发自内心而无待于外力去实行仁义便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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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仁与义”二句：定名，即实，意谓仁义有具体所指，故为定名（实）；虚位，即无所实指，意谓道德须待仁义充实才有实际内涵，故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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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故道有”句：谓道有大小之别。君子之道为大，为儒家之道；小人之道为小，为老子之道。《易·泰》：“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礼记·中庸》：“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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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而德”句：吉德、凶德，即君子、小人之德。《左传·文公十八年》：“孝敬忠信为吉德，盗贼藏奸为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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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小仁义：以仁义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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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坐井而观天：语出《尸子》：“自井中视星，所见不过数星；自丘上以望，则见始出也。非明益也，势使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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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煦煦：小惠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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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孑孑：琐细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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