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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134],风霜冰雪,刻露清秀[135],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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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136]。遂书以名其亭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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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亭记[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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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滁皆山也[138]。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139],瑯琊也[140]。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141]。峰回路转[142],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143],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144]?太守自谓也[145]。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146],而年又最高[147],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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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夫日出而林霏开[149],云归而岩穴暝[150];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151],佳木秀而繁阴[152],风霜高洁[153],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154]。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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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155],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156];山肴野蔌[157],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158];射者中[159],弈者胜[160];觥筹交错[161],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乎其中者[162],太守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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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而夕阳在山[163],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164],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165]。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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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声赋[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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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168],悚然而听之[169],曰:“异哉!”初淅沥以潇飒[170],忽奔腾而砰湃[171],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172],金石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173],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174],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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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曰:“噫嘻悲哉[175]!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176]?盖夫秋之为状也[177]:其色惨淡,烟霏云敛[178];其容清明,天高日晶[179];其气栗冽,砭人肌骨[180];其意萧条,山川寂寥[181]。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182];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余烈[183]。夫秋,刑官也[184],于时为阴[185],又兵象也,于行为金[186];是谓天地之义气[187],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188];夷则为七月之律[189]。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190],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191]。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192],黟然黑者为星星[193];奈何非金石之质[194],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195],亦何恨乎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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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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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石曼卿文[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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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治平四年七月日[197],具官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至于太清[198],以清酌庶羞之奠[199],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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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曼卿!生而为英[200],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201]。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202],昭如日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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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203],犹能仿佛子之平生[204]。其轩昂磊落[205],突兀峥嵘[206],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207]。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208],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209];与夫惊禽骇兽[210],悲鸣踯躅而咿嘤[211]。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鼪[212]?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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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214],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215],有愧夫太上之忘情[216]!尚飨[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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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冈阡表[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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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惟我皇考崇公[219]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220],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221]。非敢缓也,盖有待也[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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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不幸,生四岁而孤[223]。太夫人守节自誓[224],居穷[225],自力于衣食[226],以长以教[227],俾至于成人[228]。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229],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230],然知汝父之能养也[231]。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232],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233],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234]。岁时祭祀[235],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236]。’间御酒食[237],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238]。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239],屡废而叹[240]。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241],我求其生不得尔[242]。’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耶[243]?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244],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245],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246],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247]。呜呼!其心厚于仁者耶[248],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249];利虽不得博于物[250],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251]。”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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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公少孤力学[252],咸平三年进士及第[253],为道州判官[254],泗、绵二州推官[255],又为泰州判官[256]。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257]。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258],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259],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260],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261],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262],太夫人言笑自若[263],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264]。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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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先公之亡二十年[265],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266]。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267]。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268],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269],遂参政事[270]。又七年而罢[271]。自登二府[272],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273],逢国大庆,必加宠锡[274]。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275]。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276]。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277],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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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278],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279],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280],而庇赖其子孙矣[281]。”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282],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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