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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个,要数广播员同志知道得最清楚了。他们日也广播,夜也广播,由于说得熟练,养成了听的敏感。一篇稿子拿到手里,他们就能发觉某些地方听起来有点儿障碍,该怎样说才没有障碍,凡是可以改动的稿子,他们往往建议改动。咱们听读报,听广播,也有一些经验。有时候听得完全明白,好像看了书面的文字一样。有时候心里一愣,不明白听到的话什么意思,又不便仔细揣摩,因为读报的人广播的人并不等咱们,一揣摩,以下的话就滑过去了。这就说不上完全听明白。可见便于听和不便于听的分别显然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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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稿子只顾到用眼睛看,没顾到用嘴读用耳朵听,写成的稿子就可能不便于听。只顾到用眼睛看,语句繁复点儿累赘点儿就无所谓,一遍看不明白,再看一两遍就明白了。只顾到用眼睛看,就不免过分地依靠标点符号,一句话里要加入些解释的部份,来个破折号就解决了,一句话里有三层意思,用两个分号一个句号就算交代清楚了。只顾到用眼睛看,并列的几件事物写在一块儿,可以不管说法是不是整齐一致,音节是不是匀称顺当,反正字写在纸上,人家看了总能明白。只顾到用眼睛看,有时候找不到恰当的词就来杜撰,好在单个汉字是有意义的,拿大致用得上的两个字三个字凑在一块儿,也可以叫人家意会了。咱们从听的方面着想,前边说到的几种情形都可能是听的时候的障碍。听只听一遍,听了前一句还要听后一句,听了前一段还要听后一段,繁复累赘的语句可能成为听的人理解上的疙瘩。标点符号是听不出来的,听得出来的是语气和停顿,要是使用的标点符号跟语气和停顿不相应,可能使听的人感到别扭。并列的几件事物排在一块儿说,说法要一样,音节要协调,音节少的在前,音节多的在后,这是咱们说话的传统习惯。不顾到这个习惯,你以为写的是并列的几件事物,可能使听的人认为并非并列的几件事物。几个单个汉字拼凑成功的杜撰的词,听的时候可能完全不知道是哪几个字,因而完全不知道这个词表示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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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写稿子顾到用嘴读、用耳朵听,情形就不同了。顾到听,就会要求写下来的稿子能够读。稿子哪有不能够读的?按稿子上写的字一个个念出声来,什么稿子都能够读。这儿说的能够读,是要念下去顺当流畅,语气和音节非常自然,跟平时说话一样,没有含糊的不确切的词语,没有罗嗦的不起作用的词语,这才叫能够读。咱们常常听人说某一类文章只能够看不能够读,或者说某人的文章只能够看不能够读,可见放到嘴上去检验,能够读不能够读确然有分别。要求写下来的稿子能够读,同时就是顾到听,因为能够读的文章就是便于听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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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子写完就算数,当然不是妥当的办法。念几遍,看看是不是能够读,大概是必要的。有好些朋友听了这个话,亲自试验了。他们说,的确有道理,一顾到读,一遍又一遍,就改动了不少地方,原来在先是只顾到看,没顾到读和听。一顾到读和听,在先写得不怎么妥当的地方就显出来了,该怎么改动也好像就在口头,就在笔端,不用费多大劲儿就能够抓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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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说一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咱们常常用“在……的时候”的方式,安在句子的开头,下边才说那件事情怎么样。有时候说明时间需要很多话,似乎全都不能省,就一股脑儿写下来,在“在”和“的时候”之间插入了几十个字。又如除开某部份专说另外的部份,咱们常常用“除……外”的方式,安在句子的开头,下边才说另外的部份。有时候说明那除开的部份需要很多话,似乎全都不能省,就一股脑儿写下来,在“除”和“外”之间插入了几十个字。诸如此类的情形,只顾到用眼睛看,觉得没有什么。用嘴一读,可就觉得有点儿不顺当了。“的时候”距离“在”太远了,“外”距离“除”太远了,好像彼此照顾不到似的,语气有点儿不连贯似的。尤其是那么长的“在……的时候”和“除……外”还不是主要的话,主要的话还在后头。要是主要的话倒并不长,就有小脑袋戴大帽子的感觉,要是主要的话也很长,即使组织严密,关系分明,读起来也够吃力的了。读起来觉得如此,听起来怎么样就可想而知。于是咱们着手改动,或者改换方式,或者精简一些可说可不说的话,做到读起来顺当不吃力为止。读起来顺当不吃力,那就便于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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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长句不该用,谁也知道这是武断。意思有那么多,短句哪里容纳得下?但是,为了能够读,便于听,似乎可以这么说:尽量少用长句,凡是能够分为几句而不损害意思和情态的长句尽量分。此外似乎还可以像用钱一样坚持节约,使长句变得短些。用钱是可用可不用者不用,咱们写稿子也来个节约,无论一个形容语,一个插语,一个“了”字或者“着”字,可写可不写者不写。要检查出什么地方可以节约,应该节约,最便利的方法是用嘴读。讲究节约的稿子,干净利落,那就便于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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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句里的动词跟宾语和动词跟补语之类,前后呼应的连词跟连词和连词跟副词之类,咱们下笔的时候偶尔疏忽,会成为结构不配合,前后不呼应。用嘴一读,疏忽之处就检查出来了。咱们平时养成的这种习惯好比勘察器,凭这种勘察器,哪儿不配合,哪儿不呼应,很难躲得过去。还有一些勉强凑合的杜撰的词,不自觉地漏出来的方言土语,只要放到嘴上一读,自己就觉得拗口。再替别人想想,别人听到这些地方,准会只听见声音,不明白什么意思。于是咱们着手改动,结果不配合的配合了,不呼应的呼应了,拗口的不拗口了,读下去像活泼的流水一样,听起来也就很顺当而没有障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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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篇短文的动机是从听读报、听广播引起的,意思很浅薄,可也表达了读者和听众的殷切的期望。恳请执笔的同志们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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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载《新闻战线》一九六〇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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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写作 “上口”和“入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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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改革》今年第三期登了吕叔湘先生的一篇文章,题目叫《拼音字母和文风》。吕先生说“文章的风格跟所用的文字的形式密切相关”。他拿两段文章做例子,一段文章用汉字写用拼音字母写都成,另一段文章如果不用汉字而用拼音字母写,“可能有些读者对于里边的某些词语始终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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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先生的看法我完全赞同。我很早就这么想,假如使用拼音文字,文章的风格必然要有所改变,决不能完全照现在的样子。现在的文章是依靠汉字的,放弃汉字,改用拼音,如果原封不动,把一个个汉字拼出来,作者自己准不会满意。那时候作者一定想到一个问题,像这样的拼音文字的文章,能使读者完全看懂,不感觉一点障碍,不发生一点误会吗?回答的话就跟在后头,未必能使读者完全看懂吧。未必能使读者完全看懂的文章,认真负责的作者怎么会满意呢?于是知道改用拼音不仅是把汉字改成拼音文字的事,更重要的是文章的风格也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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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现在的文章依靠汉字,就是说,咱们看了一连串的汉字,只要认得字形,了解字义,就能领会全篇的意义。这一连串的汉字组织起来,固然按照汉语的规律,可是不很顾到“上口”和“入耳”两个条件,换句话说,不很顾到便于说和听。这是很自然的事,并非作者存心贪懒。有汉字摆在那里,只要看就是了,说起来拗口不拗口,听起来陌生不陌生,似乎都不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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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拼音文字,情形就不同了。拼音文字当然也有定形,也是某个定形表示某个意义。但是就整篇文章说,必须充分顾到“上口”和“入耳”两个条件,说起来挺顺当,听起来不含糊,才能使读者完全懂。拼音文字的文章着重依靠声音,所以要禁得起说和听的考验。写拼音文字的文章,只要顾到这一点,风格自然不能跟用汉字写的文章完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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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另外说一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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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咱们写文章用汉字,不用拼音文字,是不是也该充分顾到“上口”和“入耳”两个条件,也该要求禁得起说和听的考验呢?我想是应该的,因为情势已经发展到这样地步,文章不光是用眼睛看看就算,需要放到嘴上去说,用耳朵来听的场合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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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报小组,读书小组,大会发言,广播,朗诵,诸如此类的场合,不都是由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拿现成的文章放到嘴上去说,此外多数人就用耳朵来听吗?说出来的只是一连串声音,听到的就是这一连串声音,汉字不再起媒介的作用。这时候,听的人能否完全听懂,要看说的人能否尽量说好,更要看拿来说的文章能否尽量写好。要是文章不很顾到“上口”这个条件,说起来即使格外努力,多方注意,想把它说好,也不能使听的人句句“入耳”,完全听懂。这样的经验,做广播员的,当朗诵者的,印象最深刻。咱们在收音机旁边,在小组或者大会的会场里,静心细听,也常常会感觉文章确实要顾到“上口”和“入耳”,才能充分地起交流思想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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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口”是就说的方面说,“入耳”是就听的方面说,其实是一回事。“上口”的文章必然“入耳”,反过来,不怎么“入耳”的文章就因为它不怎么“上口”。既然文章应用在说和听的场合越来越广,写文章就有顾到“上口”和“入耳”的必要。关键在乎“上口”,前边已经说过,“上口”的文章必然“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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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当然要加工,但是要在平常说话习惯的基础上加工,做到比平常说话更好。无论斟酌用修辞手段或者描写技巧,考虑用简炼的短句还是繁复的长句,准备用文言词语或者如吕先生所说的“发掘口语潜力”,总之抓紧一点:是不是合乎平常说话习惯。平常有这么说的,习惯这么说的,并不是生撰生造,才决定用上,否则一概不用。真能做到这一点,写成的文章就禁得起说和听的考验,说起来“上口”,听起来“入耳”。有些文章禁不起这个考验,多半由于只照顾到内容,可是疏忽了平常说话习惯。或者也注意了加工,可是疏忽了要在平常说话习惯的基础上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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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咱们写文章用汉字,是不是可以拿汉字当拼音文字看待呢?当然可以。拼音文字表音,汉字也表音。只要设想改用拼音文字的时候文章该怎么写就怎么写,不就可以用汉字而避免依靠汉字的弊病,形成便于说和听的新风格了吗?这个话说说容易,实践起来并不简单。但是我相信,为了使文章充分地起交流思想的作用,凡是执笔的人,作者,记者,编辑员,一切文件的撰稿者,都愿意朝这个方向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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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载《文字改革》一九六〇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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