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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10 七娘娘做丝休息的时候,捧了水烟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给我看,对我说:做丝的时候,丝车的后面是万万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时候不留心被丝车轴棒轧脱的。她又说:“小囝囝不可走近丝车后面去,只管坐在我的身边,吃枇杷,吃软糕。还有做丝做出来的蚕蛹,叫妈妈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终不吃蚕蛹,大概是我爸爸和诸姊不要吃的原故。我所乐的,只是那时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气。日常固定不动的堂窗、长台、八仙椅子都并叠起,而变成不常见的丝车、匾、缸,又不断公然地可以吃小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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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12 丝做好后,蒋五伯口中唱着“要吃枇杷,来年蚕罢”,收拾丝车,恢复一切陈设,我感到一种尽兴的寂寥。然而对于这种变换,倒也觉得新奇而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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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14 现在我回忆这儿时的事,真是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蒋五伯、七娘娘和诸姊,都像童话里的人物了。且在我看来,他们当时的剧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忆!只是这剧的题材,现在我仔细想想觉得不好:养蚕做丝,在生计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数万的生灵的虐杀!所谓饲蚕,是养犯人;所谓缫丝,是施炮烙!原来当时这种欢乐与幸福的背景是生灵的虐杀!早知如此,我决计不要吃他们的桑葚和软糕了。近来读《西青散记》,看到里面有两句仙人的诗句:“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安得人间也发明织藕丝的丝车,而尽赦天下的春蚕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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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16 我七岁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复养蚕。不久父亲与诸姊弟相继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福的儿时也过去了。因此这件回忆,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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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21 文话七十二讲 [:1705192589]
1705194322 文话七十二讲 五月三十一日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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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24 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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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26 从车上跨下,急雨如恶魔的乱箭,立刻打湿了我的长衫。满腔的愤怒,头颅似乎戴着紧紧的铁箍。我走,我奋疾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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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28 路人少极了,店铺里仿佛也很少见人影。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怕听昨天那样的排枪声,怕吃昨天那样的急射弹,所以如小鼠如蜗牛般蜷伏在家里,躲藏在柜台底下么?这有什么用!你蜷伏,你躲藏,枪声会来找你的耳朵,子弹会来找你的肉体,你看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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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30 猛兽似的张着巨眼的汽车冲驰而过,泥水溅污我的衣服,也溅及我的项颈,我满腔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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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32 一口气赶到“老闸捕房”门前,我想参拜我们的伙伴的血迹,我想用舌头舔尽所有的血迹,咽入肚里。但是,没有了,一点儿没有了!已经给仇人的水龙头冲得光光,已经给烂了心肠的人们踩得光光,更给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洗得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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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34 不要紧,我想。血曾经淌在这块地方,总有渗入这块土里的吧。那就行了。这块土是血的土,血是我们的伙伴的血,还不够是一课严重的功课么?血灌溉着,血滋润着,将会看到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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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36 我注视这块土,全神地注视着,其馀什么都不见了,仿佛自己整个儿躯体已经融化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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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38 抬起眼睛,那边站着两个巡捕:手枪在他们的腰间;泛红的脸上的肉,深深的颊纹刻在嘴的周围,黄色的睫毛下闪着绿光。似乎在那里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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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40 手枪,是你么?似乎在那里狞笑的,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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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42 “是的,是的,就是我,你便怎样!”——我仿佛看见无量数的手枪在点头,仿佛听见无量数的张开的大口在那里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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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44 我舔着嘴唇咽下去,把看见的听见的一齐咽下去,如同咽一块粗糙的石头,一块烧红的铁。我满腔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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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46 雨越来越急,风把我的身体卷住,全身湿透了,伞全然不中用。我回转身走刚才来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个,六七个,显然可见是青布大褂的队伍,中间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短发的女子。他们有的张着伞,大部份却直任狂雨乱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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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48 他们的脸使我感到惊异。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严肃的脸,有如昆仑之耸峙;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郁怒的脸,有如雷电之将作。青年的清秀的颜色退隐了,换上了北地壮士的苍劲。他们的眼睛将要冒出焚烧一切的火焰,咬紧的嘴唇里藏着咬得死敌人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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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50 佩弦的诗道:“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用来歌咏这许多张脸正适合。他们不复笑,永远不复笑!他们有的是严肃与郁怒,永远是严肃的郁怒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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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52 青布大褂的队伍纷纷投入各家店铺,我也跟着一队跨进一家,记得是布匹庄。我听见他们开口了,差不多掏出整个的心,涌起满腔的血,真挚地热烈地讲着。他们讲到民族的命运,他们讲到群众的力量,他们讲到反抗的必要;他们不惮郑重叮咛的是:“咱们一伙儿!”我感动,我心酸,酸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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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54 店伙的脸比较地严肃了;他们没有话说,暗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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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56 我跨出布匹庄。“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听到这句带有尖刺的话,我回头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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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94358 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着胸,苍暗的肤色标记他是在露天出卖劳力的。他的眼睛里放射出英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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