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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你怎么这么蛮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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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我可一点不蛮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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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你ˋ好“不蛮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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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好”是个引述性副词,是甲在引述乙的“不蛮横”说法的同时还表达甲的一种反讽态度,要重读。注意,它仍然表示程度高,但是修饰的对象是一个言语状态而不是一般事态。这个“好言”应该是首先用在“讲理”和“不蛮横”这类正面词语上,因为“好”加引述的话是反话,引述的内容通常是表示行为的规范和人们希冀的状态,比如,我们用“你好聪敏呀”来反说“你真笨”,用“你好讲理呀”来反说“你真不讲理”,但是一般不会用“你真笨呀”来反说“你真聪明”,不会用“你好蛮横呀”来反说“你真讲理”。“好不”合成为一个词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不+蛮横”的联系不像“不+讲理”那么紧密,那是因为我们说话的时候还要遵循“好的要直接说到位,坏的要说得间接委婉”这样一条原则。如果这个人很讲理,就直接说他“很讲理”,不要说他“不蛮横”;如果这个人很蛮横,就不要直接说他“很蛮横”,说“不讲理”。有人把这条说话的原则叫“礼貌原则”,有人把这条原则叫“波利阿纳原则”——“波利阿纳”是E.波特一部小说中的角色,以乐观著称,总是往好里想往好里说,所以也叫“乐观原则”。这个不去管它,总之正因为“不+蛮横”说得少,内部的联系不紧密,所以b的说法在变得频繁后“好”和“不”就逐渐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不能拆分的“好不”,就是c,这个“好不”不再属于“言域”,而是又回到了“行域”。然后“好不”的修饰对象扩散到其他的词上,如“热闹”等,就是d,于是造成“好不热闹”和“好热闹”的并存。我们假设的这一演变过程能得到历史材料的证明,袁宾先生和江蓝生先生都有相关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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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就”字引申出“只”义,起因是“就”和“只”字频繁连用,“只”字的语义转移到“就”字上而“只”字消除。“好不”一词的形成,起因也是“好”和“不”字频繁连用,“不”字的语义因为变得多余而消除。我着重指出,频繁连用又都是通过“就”和“好”进入言域而引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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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想说一个“不过”。“不过”既是程度副词又是转折连词,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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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过说说而已。(程度副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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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考上,不过他不灰心。(转折连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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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词“不过”除了表示转折还有补充、修正上文的意思。问题是,表示“仅仅、只是”的程度副词“不过”是怎么引申出转折的意义和用法来的?转折连词“不过”出现的时间很晚,见到的最早用例出自《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和《儿女英雄传》。这一词义引申的起因应该也是副词“不过”的元语用法。副词“不过”不仅限制事物或行为的数量或范围,还能用来限制言语的数量或范围,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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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请讼师不过面子帐,用不着他替你着力。不过总得上回把堂,好遮遮人家的耳目。(《官场现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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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里有两个“不过”,前一个“不过”是副词表示“只是”,后接名词“面子帐”,限制的对象是事物,后一个“不过”可以看成副词“不过”的言域用法,后接句子“总得上回把堂,好遮遮人家的耳目”,限制的对象是补充的话语。上面那段话的意思是:我告诉你,这回请讼师不过面子帐,用不着他替你着力,我要补充说的话只有一句,“总得上回把堂,好遮遮人家的耳目”。说话人为什么在说了p之后补充并且只补充q这一句话呢?那还不是因为他考虑到对方很可能相信“非q”,这样“只是”就生出转折的意思来。“不过”的功能由限制事物的范围变为限制话语的范围,也就由副词变成了连词,这种演变符合虚词进一步虚化的一般倾向,类似的演变也出现在英语的only上,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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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 is only a child.(他还不过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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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hould like to go, only that I’m not feeling well.(我想去,不过我不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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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法六讲 结语——研究说话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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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学研究什么?当然是研究语言。“语言”既指“说的话”,又指“说话”本身。研究语言既要研究说的话,又要研究说话。说还是不说?现在说还是以后说?这样说还是那样说?直接说还是间接说?说还是不说毕竟不一样,说了才有语力,不说就没有语力,不同的说法有不同的语力。研究说话的意义并不亚于研究说的话,研究说的话离不开研究说话本身,研究说话离不开研究不同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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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他不会说话”这句话有两种意思,“这个婴儿还不会说话”是一个意思,英语是He cannot speak yet,“这位老兄真不会说话”是又一种意思,英语是He cannot express himself。对中国人来说,不具有前一种能力是“不会说话”,不具有后一种能力也是“不会说话”,这两种能力好像不能截然分开。中国人好像还特别重视说和不说的区别,追究起“你到底说没说过”来甚至达到狂热的程度。可是,对说不说的问题做出深入的阐述并对语言研究发生重大影响的却是奥斯汀和格赖斯。这话有点扯远了,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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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我从“寒暄”说到“再见了”的“了”,再说到其他一些虚词表达语气的用法,目的是要澄清和强调语词的“言域”用法,说明语言表达不同于逻辑而又不悖于逻辑,并且为描写虚词的用法和意义的引申提供一个新的思路。诸位,日语和汉语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表达语气的成分很丰富,在我看来凡是带有语气的成分都跟语词的言域用法有关系,日本和中国的同行可以在这个方面把词义和词义演变的研究再往前推进一步。最后我想套用莎翁《哈姆雷特》的一句名言说:“说,还是不说?问题就在这里。”还要加说一句:“这么说,还是那么说?问题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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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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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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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奥斯汀的“言有所为”理论,请参看Austin, J. L. (1962) 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 Oxford: Clarendon Press。关于格赖斯的会话“合作原则”,请参看Grice, H. P. (1975) Logic and conversation. In P. Cole & J. Morgan (eds.). Syntax and Semantics 3: Speech Acts. New York: Academic Press: 41-58页。关于词义和词义演变的“三域”理论,请参看Sweetser, Eve (1990) From Etymology to Pragmatics: Metaphorical and Cultural Aspects of Semantic Struc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关于“寒暄”等词从言语到言语行为的演变,请参看李明(2004)从言语到言语行为,载《中国语文》第5期401-411页。关于“了”的“言域”用法,请参看肖治野、沈家煊(2009)“了2”的行、知、言三域,载《中国语文》第6期518-527页。关于其他虚词的“言域”用法,请参看沈家煊(2001)跟副词“还”有关的两个句式,载《中国语文》第6期483-493页;沈家煊(2003)复句三域“行、知、言”,载《中国语文》第3期195-204页;沈家煊(2004)说“不过”,载《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5期30-36,62页;沈家煊(2009)副词和连词的元语用法,载《对外汉语研究》第5期113-125页;沈家煊(2010)世说新语三则评说——被自杀·细小工作·有好酒,载《当代修辞学》第4期93-95页。关于“就”和“只”的连用,请参看许娟(2003)副词“就”的语法化历程及其语义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关于“好不”一词的形成及其历史证据,请参看沈家煊(1999)《不对称和标记论》(江西教育出版社)7.2节,袁宾(1984)近代汉语“好不”考,载《中国语文》第3期207-215页;江蓝生(2010)“好容易”与“好不容易”,载《历史语言学研究》第三辑13-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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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内容曾于2011年1月26日在东京大东文化大学中国语学科做过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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