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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拼音文字的集体死去再集体复活的故事,毕竟只是太戏剧性、太偶发的历史大事,反而不能真正代表这两组不同造字概念文字系统最深远、最有意义的影响,所谓深远、有意义的影响通常偷偷作用在平常日子里,一点一滴起着有机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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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声字以声符(一半的自己)和声音挂钩,但这只是有限度的挂钩,它既保留另一半的实体概念意符,又不驱除更具象方式呈现的之前已成造字,这些具象“物质”的保有,赋予它重量,让它另一头钩住事物实体,产生较大的阻力摩擦力抓地力,无法如抽空完成的拼音文字那般轻灵,因此,声音无法全面性拉动它控制它,也因此声音的移动改变,它也就无法快速反应,在第一时间改变自身拼写造型方式,随便你要说它沉稳,或说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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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特质,使文字和语言不呈现亦步亦趋的单轨式函数关系,文字受声音牵扯,影响重大,但仍保有相当程度的自主性发展路径,这必然会进一步形成文字书写和生活语言的某种程度分离现象,是某种准双轨式的关系。就像五四白话文运动之前,我们所熟知中国文字和日常语言的分离现象,当时提倡白话文运动的胡适之等人以为这是中国人的食古不化,今天我们晓得关键在于中国文字的如此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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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字和语言分离的总体横剖面便是——在中国文字的统治疆域之中,随时并存着千种万种不同的语言,彼此之间的差异可以大得不得了,别说是无法顺利沟通了,完全听不懂的情况比比皆是,但它们却一直共用同一种文字,于是这些天南地北说不同语言的人念一样的书,承接一样的历史经验与成果,可以通过文字全面对话,尽管他们之间语言的断裂程度可能远大于比方说今天两个西欧国家,他们之间可能有高山大河的天然地形阻绝而不相往来,长达几百几千年各活各的,按理说应该各自岔开方向发展愈离愈远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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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来看,中国的漫长历史之路真是蛮奇特的,要说自然地形分割自成单位它有(如四川,如长江天堑自古有之),要讲语言差异各说各话它有,要论生活习俗因地而异它也有,甚至于在历史过程中既成事实的分裂一样代代不绝,但最终它总像某种所谓的记忆合金一样,还是非得再收拢回单一国家不可,和欧洲的历史经验完全不一样——这当然是历史思维的一个大题目,不可能简单地解释,但我个人相信,这个万世一系的单一文字系统应该是其中非常非常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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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种文字之下,《圣经》中巴别塔的故事看来就不可能成立了——话说上帝为阻止人们联合起来建造高塔直通天庭,会威胁到神的地位,遂使坏变乱人类的语言,人类果然从此分裂。这个神话是向着拼音文字的历史来的,对西方之前之后的历史可能有极其惊人的洞视能力和预言能力,但拿到中国来却完全不适用,对付中国人得多一番手脚,还要把不随语言而转的文字一起给毁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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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颜色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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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中国文字和拼音文字的差异,我们点到这里就可以停了,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再比下去很容易出事的——这一类我们出生前就有、不是我们所能决定,又比我们活得久、非我们的意志所能改变的东西,像语言文字,像身材肤色,像出生地点和种族谱系,小心一点是不会有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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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好谁坏,那又能怎样呢?毕竟,我们是被抛掷到这个文字系统里来的,当然,你可以花一番心思和财富,把自己重新抛掷到另一个文字系统去,很多移民的人这么做过,不然比较聪明而不至于有碍健康的方式毋宁是,学会跟这个文字相处,享受它独特且最美好的面向,可能的话作极大化的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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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来看有关颜色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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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读小说的人而言,一谈到有关颜色的字,很难不想到朱天文的著名长篇小说《荒人手记》,尤其是第八十九页到第九十二页有关红绿两种颜色缤纷命名的演出。原文太长,不便引述,但这里还是忍不住抄一小截——艾背绿、嘉陵水绿、嫩荷绿、纺织娘绿、水绿、绣球绿、螳螂绿、豌豆绿、玉髓绿、青菜绿、巴黎绿、青梅绿、萤石绿、秧绿、莴苣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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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使用文字的人很清楚,当你面对颜色,大剌剌的红橙黄绿蓝靛紫是不能用的,也不够用的。这在今天与其说是颜色,不如讲是颜色的概念分类,是物理学光的波长和频率的显像记录,因此,是一种“没染色、没光泽、没层次”的颜色字。用什么来染色、来髹上光泽赋予层次呢?朱天文说用嘉陵江水、用螳螂、用玉髓、用稻秧,用这些天地山川和大自然有生之物的颜色,这是人眼人心和颜色相遇的开始——实物,是颜色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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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就是红橙黄绿蓝靛紫,如果我们不让它们只是red、yellow云云的拼音文字逐字翻译,纯粹回到中国文字自身,我们会看到它们本来就是实物,或至少记忆着实物,只是被我们习焉不察抹去了而已,其实并不需要我们再加嘉陵江水或稻秧来增添其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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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甲骨文时代,颜色可能还没真正从人认知它所在的实物分离出来,比方说天色、山色、水色、草色云云就够了,像今天较纯粹的颜色之字,黄,,原来是玉片串组的装饰之物,究竟是声音假借而来,或是玉片泛黄的天然色泽联想转注过来,不得而知;白,,说真的我个人始终没看懂是什么,只能勉强猜测和嘴巴有关,嘴巴有何白色之物?一是有可能和黄色搞混的牙齿(在没牙膏的时代),另一比较好玩,是《说文解字》所说口鼻喷出的水质热气,这在天气较冷的地点和季节,白色的雾气的确是非常生动可喜的捕捉;赤,,大火烤人的画面,颜色的转注清晰不过;朱,,原本只是树干(株),可能先借用给矿物染料的丹朱之类东西再转注成颜色,而成为中国的染色之始;最有趣的是黑,,这字是金文,但看样子应该有甲骨字才是,可能只是没能保留下来,画像是个黥面的人,脸上线条纵横,而且墨汁淋漓,因此,“黑”字最早的内容,可能该说成诸如“黥面的深浓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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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色要开始分离独立出来,关键可能在于人要主动制造颜色而不再只被动接受自然颜色,这鲁莽一点说就是与染色有关的工艺发展。这里,我们再回头来举红橙黄绿蓝靛紫为例,其中“黄”和“橙”就是实物,“蓝”可能是和草木染料如茜草有关的造字(见后代司马相如的《青赋》中那段蓝色染料经济作物的惊人描绘),“靛”是“青”的形声字及其再分割,而所剩七分之三颜色的“红”、“绿”、“紫”三者,则全是“纟”字边的形声字,颜色的实物秘密就好好封存在字的意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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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便见识到了形声字不完全弃守实像的可喜力量了,它保留着一道可靠的回溯之路,坚定通向一个丰美且非虚拟的颜色宝藏——你顺此线索找到《说文解字》的“纟”字边文字聚落,就像走到京都的丝织之乡西阵一般,在沙沙如流水如落雨的好听声音中,不止红绿紫,更多我们已遗忘的颜色,都在美丽的织锦布帛上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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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絹(绢)”,麦颜色;“緑(绿)”,帛的青黄颜色(显然他们从实务中知道,混同青黄两色纺丝会呈现绿色,下同);“”,帛的白青颜色;“絑()”,纯粹的赤色;“絳(绛)”,大红色;“纁”,浅绛色“縉(缙)”,帛的赤色“緹(缇)”,帛的丹黄颜色;“縓(,quán)”,帛的赤黄颜色;“紫”,帛的青赤颜色;“紅(红)”,帛的赤白颜色;“總(cōng)”,帛的青色;“紺(绀)”,帛的深青杂赤颜色;“綥(qí)”,帛的苍艾色,“緇(缁)”,帛的黑色;“纔(才)”,帛的雀头颜色绥剡;“(tǎn)”,帛的骓(苍白)色;“()”,帛的草染色,等等。当然,还有好些不同的五彩染织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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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这些颜色之字的释义,大多数还保留了染此颜色的丝帛,如此和实物不分离的颜色,织锦布帛本身的质感赋予它们光泽和层次(《说文》还附带这样层次性的释文:“一染谓之縓,再染谓之赬(赪),三染谓之纁。”),草木染、矿物染、动物染的不同染料又保留了气味——这样携带着不同的光泽、层次甚至气味,才是这些颜色之字最原初饱满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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