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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的“骨”字不少,大致皆做形,肉眼第一感几近不可解,但我们来看由此所衍生“死”字的其中一个造型,左方很清楚是一个哀痛逾恒的跪着的人,低头对着右边的朽骨,用此种方式来表达死亡毋宁是很奇怪的很魔幻的。因为一来时间感十分诡异,人要死成这副德性需要多长时间的剥蚀?不客气来说,左边那个人的哀伤也应该“很人性”地淡漠了才是;二来朽骨的存留,较容易保有的仍是头骨、脊椎、肋骨和四肢部位这些大件的,因此我们可以讲这个死去的人死得极抽象极符号,是二十世纪现代主义的死法而不是十九世纪大写实主义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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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何在呢?我想,除非彼时的人有着不同于我们的“共识”,皆符号化地认定骨头的表现方式就是这样子。而这个共识又从何而来呢?应该就是来自对骨头使用于占卜行为的熟悉,也就是说,甲骨文的骨头早早放弃了写实,而以甲骨文本身为典故来造字——听起来像个绕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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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来看“占”“卜”二字。“卜”字先来,它是骨头上出现的裂纹(烧炙的或自然的),呈。“占”字更好玩,是为,是块状的骨头上的裂纹,再加上“口”的会意,说明还是得有通灵的人一旁解兆,作为神界和人界的翻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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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还有“祸”字,仍表现了死亡的意象,而呈,注意仍是平板状骨头,而视觉焦点仍是卜状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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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或多或少就晓得了“死”字中的亡者为什么长那样子,尤其是上方的天线状诡异图像,极可能不是骨头的任何树枝状残余,而是添加上去的抽象性裂纹符号,彼时人们一看到这个,便完全明白下面那块就是代表亡者的骨头,而不是木板房屋什么的,就像今天我们看到海盗旗式骷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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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有关造字起源的种种猜测,除了不负责任地推给仓颉一人而外,其他还有诸如“契刻说”、“结绳说”、“占卜说”、“八卦说”等等,但我个人宁可相信,这些都是大造字前人们的经历和成果,只要还用得上,都会被纳入造字的工程之中——就实质层面来说,这些成果直接化为建构的材料,就像我们上面看到的那样;就思维层面来说,这漫长的摸索经历,积淀为记忆,改变了或说整体构成了人们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式。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可以说,彼时造字的人们是有备而来,有着为期达数百万年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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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脚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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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契刻、结绳、占卜等等都降成汇为大河的支流百川,这当然也没能解决造字之所以启动那个最要紧但总是失落的环节,这一难题仍在,而且极可能还会一直存在下去,像个永恒的谜,但不能妥帖解决并不意味着不能再认真想下去,或说想也是白想没有意义——我们人生现实的诸多难题,像爱情、家庭、宗教以及生死等皆不见终极答案,可是想还是要想,否则就叫做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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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来的一则造字神话,便是对着此一难题来的,我们可以从《说文解字》中找到,那是记在段玉裁的序文之中:“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远之迹,知分理之可别相异也,初造书契。”这里,最有趣的讯息是,大造字的最原初启示,不是某一头奇异的兽,某一只罕见的鸟,或某个突如其来的特殊事物实体,而是事物鸟兽走过留下的痕迹,留下的脚印。你如果是一名有经验够水准的猎人,不难从遗下的痕迹和脚印,回溯到这个已不在眼前的实体,知道它的大致长相、块头大小、何时行经这里、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像美国当代著名推理作家东尼·席勒曼笔下的两名印第安纳瓦霍族神探乔·利风副队长和吉米·契警员,他们都是一流的追踪专家,在新墨西哥、亚利桑那的岩山沙漠之间,他们甚至可以不要脚印,只要从灌木丛或某株野草野花被踩过被啃过被碰撞过的样子,便能告诉你这是人、鹿、土拨鼠、叫Coyote的当地特种野狼或他们视为比人更伟大更高阶的野牛,何时从此地通过。“每一种活物留下的痕迹都不同”,这就是印第安追踪专家对“知分理之可别相异也”的翻译——惟一的差别是纳瓦霍人没因此造字,他们属于那只有语言的百分之九十五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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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造字而且可能还是最早造字的北非古埃及人,无巧不巧的是他们也把造字的功劳推给单一的对象。他是传说中名叫图特(Thoth)的神,图特神人身,但有一个朱鹭的鸟头,左手拿书版,右手执笔,掌管知识和魔法,并教导埃及人写字、计算以及制定历法——有学者从图特的造型推断,这正是古埃及人从尼罗河岸边软土上的鸟类脚印得着启示开始造字的神话变形。我们无从判断这个推论对不对,但我个人很喜欢其间所传递出的同样讯息及其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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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字,尤其是作为造字开端的象形字,于是不那么依样画葫芦,不那么理所当然直接摹写,其间的这样曲折思量,某一部分解释了它为何“迟到”了数百万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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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台湾最好学博学,也最聪明犀利(这两样是连动的,年纪愈大你就愈晓得是这样子,绝不侥幸)的年轻文学评论者兼小说家黄锦树,曾准准地指出来,在文字和指称的事物实体之间,有一个“转喻”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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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我们尝试地来解释文字这个必要的转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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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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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指称力量,通常不展现于所要指称的实体就好端端杵在眼前之时——当满天闪电雷声交错纵横之时,当雨后黄昏那一道七彩斑斓的彩虹又弯过天际之时,当麋鹿成群正撒开它们精致削细美好的四脚奔跑之时,你不真的需要文字,你真正需要的是手指头食指,这是《百年孤独》里新马康多村建造之前马尔克斯写的:“世界太新,很多事物还没有名字,必须伸手指头去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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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太多太多次了,我们最需要它在,好让我们方便伸手指出来时,它却总是躲藏缺席,“当我最需要你的那一刻,你在哪里?”——如此悲愤,便不仅仅是哀恸的被放鸽子情人所独有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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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怎么办好?这时你就得要有某种“咒语”,好叫唤出隐身于彼此记忆中那个共同的东西,如同阿拉丁召唤出神灯中的精灵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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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文字是咒语,叫唤出记忆;文字是谜题,让听者猜出答案;文字是譬喻,让接收讯息的人从已知去导出未知;文字是履霜而知坚冰至,一点寒霜,不必真等到完整的冬日夹带漫天冰雪而来,就让人在心头重建出白色雪国模样而打起寒战——文字可以什么都是,就不必要是指称事物彻彻底底、纤毫毕露的摹写,它的讯息接受者,不是只长一对眼睛的怪物,而是有记忆而且会思维的人,他多少会联想,会触类旁通,会在一个图像一个讯息进入眼底那一刻,脑子像磁石般自动吸来数量不一深浅程度不一的其他相关图像和讯息,他不是脑子空空或甚至没脑子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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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字的转喻过程之中,记忆,尤其是发文者和受文者共同的、重叠的那一部分记忆,是最重要的,这是文字讯息的交易场所,异质的、未知的、陌生的讯息在这里被“兑换”为彼此同质的、已知的、熟稔的通用讯息,一如异国的货币被兑换成本国的通货一般,转喻,就是在这里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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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当这个共同记忆愈大愈深厚,文字负载的所需讯息量就可以相对地减低,文字也就能愈节约地使用——我们不难在生活中听到或自省到诸如此类的对话,比方说发生在寻常夫妻双方之间:“那个结果你今天有没有去跟那个谁要?”“没有啊,因为我才要去就接到电话,说照原先那样就可以了,其他三个人应该不会再坚持要那样。”这个顺利完成一切必要沟通的两句家常对话中,所有最关键的讯息部分,包括要的东西、要东西的对象、忽然打电话的人、最原初的处置方式、另外三个人是谁、其意图改变的处理办法,乃至于整个事件的呼之欲出图像,全是代称的,节约的,对旁人(未拥有如此共同记忆者)而言隐藏的方式来表述,但对这对夫妻而言,一切再坦白不过,像摊好在太阳光下无一丝疑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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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正因为异质陌生未知的讯息得仰赖共同记忆的转换,难免令我们警觉起来,这所谓共同的记忆是完全重叠密不透风的吗?你记忆中的绿色和我记忆中的绿色是完全一样的吗?另外,逸出共同记忆之外那一部分残余的、得用想像力来补满的讯息和图像,你想的和我想的会一样吗?是不是一定有转换不过来的碎屑掉落于缝隙之中呢?——这些怀疑看来都是对的、必然的,这正是文字无能为力的地方,也是文字传递讯息沟通讯息途中不可能消除的“测不准原理”式误解,它大多数时候难以察觉,但不会自动消失,而是安静堆叠起来,在能量累积足够时爆发出来,以变动地形地层的方式改变文字的发展和使用形貌,当然,也往往以同样暴烈的方式发生在自以为彼此了解、彼此坦诚没秘密没欺瞒的甜蜜夫妻之间,莫名其妙忽然造成家居方式及其形貌乃至财产分配的可怖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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