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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来看原初的“初”字吧,在甲骨文中它极具形象,,左边的是象形的交衽衣服,也就是“衣”字,右边则是一把刀,它究竟原是裁制衣服的专用步骤指称呢,还是用“第一刀”的概念传达“开始”的一般性意义呢?还有,像甲骨文中的“即”和“既”这两个字,若依原始的字形来看应该是两个反义字,它们分别长成这样子:,,左边的就是称之为“豆”的当时食器。两字的差异只在于右侧跪坐的人形,是正向或背向而已,因此它们有可能原来只是进食过程中开始和结束这两个程序的专属指称,可再转注成“靠近”和“完成”的抽象概念意义,也有可能造字之初就处心积虑借助这每日得做两次(商代当时,据考证,一日吃两餐)的熟悉行为,对准了来表达如此的抽象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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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博尔赫斯的赖皮话来说(当然博尔赫斯本人不是真的赖皮,他是谦逊,我们才真的赖皮),还好我们不是专业的教授学者,不必花脑筋负责解决这样专业但无趣的问题,我们只要享受这些原始具象字形和今天我们理解的抽象意义之间的美好联系就行了——想想看这多好,原来“即”字的“靠近”意思之中,空气中飘漾着这么好闻的味道,饭香时节午鸡啼,连公鸡都违背职业守则跟着热闹叫起来;而“既”所表达的“完成”,更有一种酒足饭饱,从而放眼过去世界一派安乐和平的好景象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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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借的意义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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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假借,则比起转注要野蛮许多了,它是字的无偿借用,借用时并不考虑到意义的必要勾联,而只根据该字的声音,把文字直接当声音的记录工具来用,这是中国文字发展及使用过程之中最接近西方拼音文字抽象式记录语言(即声音)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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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说借用实在是太客气了,至少是帮派兄弟上门或政治人物跟公营行库贷款的那种借用方法,用罗兰·巴特的话来说,这其实就是一种篡夺,另一种文字使用的绑架,借了当然不会还回去不说(台湾俗谚有云:“借钱要还谁敢借?”),善良些的还可以两个意义并存留点余地,更多的情况是干脆把原来的意思整个抽空掉,而形成现今使用意义和原初造字形态完全脱钩的断裂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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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南北”,每一个字都是这样,以下,我们多找几个比较漂亮但横遭掠夺的字来看,如通俗故事中那种命运坎坷的红颜薄命情事,它们不像转注字给我们一道“原来如此”的漂亮轨迹,而是一种不相称、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纵跳,像读一首意义不明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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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来)”,今天常用而且谁都懂的字,它原来长的样子是,漂亮款摆的禾类植物,据研究就是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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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万)”,一样常用而且一样谁都懂的字,但它原来却是一只狞猛美丽的动物,,蝎子,可再转注成某种天赋异禀的女性同胞,草字头是从它那两支漂亮大螯演化而成的。这个字被掠夺之后,原字被加上“虫”的意符而为新的形声字,也就是蜂虿的“蠆(虿)”字,有毒会蜇人的,但今天也差不多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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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不懂这字的人请举手,但谁知道它本来是个除害的勇敢举动呢?在甲骨文时它呈,左边的三角头活物是禁得住生物学验证的一条毒蛇,右边则是有人手持棍棒作击打之状,这是早期之人家居生活“与蛇共舞”状态下经常得做的危险之事,不像今天通常只打电话给地方消防局的人来处理(奇怪,台湾地区各县市消防局负责捕蛇吃蛇的例行业务究竟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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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旧)”,难写但仍是常用易懂之字,它原来的字形更漂亮,,《说文》中许慎告诉我们就是一只猫头鹰,全世界摆设性、收藏性玩偶造型最常取用的生物,不管是木头、塑胶、陶瓷或铸铁。想害别人,你一可劝他办出版社(现在可能要改成网络相关行业),二可劝他收集猫头鹰造型的玩偶,包准他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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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今天我们袭用代表猫头鹰的“梟(枭)”字仍是个漂亮的字,是枝头上神气蹲踞着的一只大鸟,尽管多数大小、颜色、性格各异的鸟都有停立树梢的习性,但造字的人仍准确记得,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画面仍是这只看起来沉静、若有所思、仿佛看穿一切如森林中第一智者的猫头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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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造字的两大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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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转注和假借的大致意思,以自然和强横不一的应用来替代重新辛苦造字,以手中既有的有限文字,奋勇来表述更多生生不息的、可理解为无限繁衍的具体事物和抽象概念。因此,转注和假借一刻也没真地停止过,到我们谈话的此时此刻都还随时随地发生,毕竟,新的事物和新的概念以及语言不断发生,文字有义务得适时跟上。比方说,今天我们本来已经完全不用的“糗”字,被同音假借而如人子复活,用来表述人的尴尬出丑洋相,也用以表述动词的揭短嘲讽攻讦之意,而它的原意本来是某种干粮,行旅征战带身上的,原本并不多人晓得;至于“您真太逊了”的“逊”字,是不行、不称头、上不得台盘乃至于年纪一到欲振乏力的现代贬辞,大致可理解为原来谦卑、坐小伏低之意的延伸翻转(很多德行,在价值观不同的异质社会中,可能猪羊变色为弱点,这已是常识,两千多年前的《孙子兵法》已经揭示了这点)——因此,“糗”是假借字,“逊”是转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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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注和假借,早在大造字犹如火如荼那会儿便已正式启动,却在大造字很快(历史时间刻度意义下的“很快”)告一段落的千年悠悠时光中更加勇猛奋进,联手支撑起文字表述的全部重责大任来。我们想想看,尤其是这后来的千年时光,还是人类社会发展变动不断加速、新事物新概念新名词的产生也随之不断加速的时间,我们却只零落断续地产出完全不成比例的寥寥有数形声字(且大体集中于化学元素表上),如钸、铱、氘、氚云云,其余都得仰靠假借和转注来支应,由此可见转注和假借有多重要,怎么可以让它们语焉不详地附诸六书的骥尾而轻言视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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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维–斯特劳斯的“修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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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表述材料的文字数目已不再增多,但新的工作要求不停冒出来,这种景况,让我们想到列维–斯特劳斯聪明的“修补匠”譬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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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的修补匠,指的大体上是稍早社会中那种背一口箱子或推辆车子挨家挨户替人修补家具杂物的行脚工匠,他的工具加上使用的材料,就只那口箱子或那辆车子所能携带的那么多而已,但他可能接获的工作却五花八门,完全看顾客的需求而定,床、桌椅、篱笆、窗户云云——这种兜售的、行脚的修补匠,大约在台湾一九六〇年代之前也有,游走于彼时的小乡小镇之中,农村大概就不必了,一来因为家家相隔太远不划算,二来农家的修护性工作大概都自己动手,当然,DIY的修护实质方式和修补匠相去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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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补匠怎么工作?每当一件工作来临,他总得先回头检视并挑选自己既有且仅有的这些参差不齐材料,他先往后看,再前瞻,修护的工作本质是“堪用”,而不是完美再现,“一块特殊的立方形橡木可当做一个楔子来补足一块不够长度的松木板,它也可用做一个支座来衬托一件旧木器的纹理和光泽的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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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维–斯特劳斯说:“他(修补匠)的工具世界是封闭的,他的操作规则总是就手边现有之物来进行的,这就是在每一有限时刻里的一套参差不齐的工具和材料,因为这套东西所包含的内容与眼前的计划无关,更与任何特殊的计划都无关,它是以往出现的一切情况的偶然结果……换言之,用‘修补匠’的语言说,因为诸零件是根据‘它们终归会有用’的原则被收集或保存的。这些零件都没有太专门的性能,对于并不需要一切行业的设备和知识的‘修补匠’来说,是足以敷用的,但对每一种专用目的来说,零件却是不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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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修补匠”概念及其论述,本来列维–斯特劳斯是用来谈“野蛮人”的神话建构的,但——未来工作的不透明、不可预见,因此无法也无力事先备妥所有的准确材料。新工作来临时的第一步,先回头往后看,从有限的既有材料挑拣。手中材料是偶然的结果。修护工作堪用但不可能完美的本质宿命——这些毫无问题可一整块移过来说明文字使用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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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形、会意、指事、形声,这些是我们箱子里车子上所能装下的全数有限材料,而转注和假借就是我们的文字修补术,我们操持这个行当已达数千年之久,而且看起来还得一路行走吆喝叫卖下去,不会有了结转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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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钉痕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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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的有限文字和无限指称对象的全然不均衡状态,逼使文字得不断地重复使用,不断通过转注延伸到相邻的意义,不断通过假借跳跃到遥远不相干的事物,这使得文字无法纯净地守护住最初的单一意思,而是内在意义的不断堆叠和外在意义的无休止试探,文字遂高度地歧义,高度地不稳定,同时存在着固态的黏着、液态的漫涣和气态的扩散,这也是我们对文字又爱又恨,总烦恼并惊奇于无法精准掌握住它的一大部分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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