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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语言文字的贵贱色彩、阶级色彩是派生的,真正的原始根源在于人生活着的社会分割出贵贱、区隔成阶级,如此,语言文字的考查便有可能再多出一个积极性的指示用途了,我们倒过头来有机会从语言文字使用和禁忌的幅度及其内容,警觉出,印证出,甚或尝试丈量出这个社会的这方面真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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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们读旧俄的一干伟大小说,特别是以法俄战争为书写背景的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总不断被对话中大量出现的法语打断(翻译者为保留原味,通常采取原法文加注释的方式呈现,让不懂法文的人得翻前顾后非常烦)。我们晓得,这是彼时欧化的帝俄上流社会区隔开一般平民农奴的时尚,但值此拿破仑挥军入侵、面临亡国危机的时刻,还如此遍在地、肆无忌惮地满口“敌人”的语言,由此我们窥见的阶段分割意识及实质程度,还是非常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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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比方说今天的台湾,在一些只供高官巨贾出入的排他性俱乐部(排他,正是非常重要的分割方式之一),里面使用的高贵语言往往是至今不衰的英文,和慢慢当令起来的日文。我一位外语能力差不多是零蛋的朋友,某回因偶然机缘误入其中一晚,回来信誓旦旦地跟我讲,整整三小时的时间,他没听到任何一句他听得懂的话——由此,我们也可察觉出台湾今天的政商结构有多强固难以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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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太荒谬吗?一点也不荒谬,著名语言学家陈原在他《语言与社会生活》一书中,还说到一个更荒唐的历史实例。陈原说,几百年前的英语是不大说“裤子”(trouser)这个字的,因为上流社会那些虚伪的人认为不雅,会令人想入非非,所以非得讲不可时便成了:“我买了一条不能够描写的东西(indescribables)。”或“他穿了一条绝不可提及的东西(one-must-not-mention-‘e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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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子都不行了,更何况屎尿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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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遁与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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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可合理地怀疑,“粪”字之所以早早转注从而取代了“屎”字,极可能便源自于如此语言文字的分割效应——当我们不宜直接讲那有形有状之物,便只好委婉地说“就是那些你每天要费心清理掉的脏东西嘛有没有”,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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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近取乎身回想自己的人生经验极可能都有极类似的记忆。打从小时候开始,学校老师和家中父母总也会谆谆告诫我们,哪些话哪些字眼是绝不可说出口的,造次如此颠沛如此,否则就得刷牙漱口打嘴巴拉舌头——于是我们很奇怪学了一些理论上终身不可一用的文字语言,就跟人类费尽心思和财力物力发明一堆永远不可使用的核武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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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要命的是,语言文字这样子的腾挪诡计保用不了多久的,通常会很快被语言文字另一个常见的有趣效应给抵消掉,那就是,语言文字和它所表述指称的事物,在重复使用的过程中,会逐步靠近密合起来,像磁石相吸一般,随着两者间距离的消失,原来的暗示、象征、隐喻便再无容身的空间,并在这两者完全重叠之际,让如此语言文字的诡计归于消灭。于是,我们再看到讲到这个原是隐喻性的“粪”字,脑中那个一手清扫一手承接的勤勉画面便被替换掉了,和原始的“屎”再没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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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我们好容易才割开的距离给消灭掉,有教养的语言文字躲藏重又陷落成粗鄙不文的大白话,这时,语言文字便只能再往外逃,它可能羞怯地改用执行地点来代称,比方说如厕;或更文雅的以事成后的身心舒畅感受来代称,比方说方便。但一样保用不了多久,那个讨厌的有形实体又如影随形跟上来,因此,我们便只能费尽心思把地点的指称再加以遮盖,叫“洗手间”、“盥洗室”(盥,,在皿中洗手,最原初可能是进食程序的一部分,而不是随时随地的日常行为),以及尽可能美好的,“化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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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永不止息的“逃遁/追赶”关系,如生物世界草食动物和肉食动物的生存竞赛,最终,会将语言文字追赶到几近是再也无路可逃的死巷子里,最终,语言文字只能用“缺席”来作终极性的抵抗,它把自身彻彻底底给放空掉,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让实体和气味再无一物可沾惹,于是,我们会听到尤其是更文雅的女性说,“我去一下——”,“我告退一下——”,甚至只是一个点头加一个深挚解人的微笑——语言文字的极致是沉默,老子会这么说,维特根斯坦也会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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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不知道的,都应该沉默。”这是维特根斯坦最终的叮咛,这里,我们说“知道的更应该沉默”,凡是对语言文字的如此效应有基本理解的人都当如是行,千万别不识趣且心热地追问“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陪你去?”“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我帮得上忙?”云云,逼急了,难保你会返祖性地听到:“去拉屎啦,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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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人类辛苦了上千年时光便瞬间化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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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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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文字和所它所指称事物的靠近、密合、重叠、间隔的距离消失,说者的隐喻和听者的想像皆失去空间,语言文字扁平透明,不再暧昧,不再辐射着光晕,这便是语言的“物化”,或心平气和来说,语言的“钝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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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再歇下脚,来说一个“柳暗花明”的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是日本京都靠鸭川的白川通,四月樱花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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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截的白川通是京都三大古街重建的成功范例之一,我第一回去时还十分破败,两岸的酒馆皆把脸转过去背向它,因此像一道后巷,其中最有名的料亭“白梅”还在跨水圳(白川不是河,是人工的琵琶湖引水渠道)、连通白川通的小石桥上放着看汉字就知道是“危桥,年久失修”的警告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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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烟尘蔽天,根本走不进去,穿制服绑头巾的工人正在整建,大块大块的厚青石板叠在路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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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便是第三回的四月樱花祭了,地上的青石板步道平坦好走,正朱色的木头栅栏新上了漆,日式宫灯形状的路灯矮矮站在树丛里放暖暖的光,路旁,有大概是地方歌谣戏曲研究会的几名穿和服少女在弹三味线和古琴,游人如织如水川流不息,当然,那些曾背弃它不顾的酒馆又全转回身来,重新把正门开向白川通,好招揽触景生情的日本鬼子酒客,完全是《东京梦华录》里所描绘,而且很可能在记忆中修整过才那么繁华如梦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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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川通原本就间杂而且密密实实长着老吉野樱、老垂樱和高大漂亮的老杨柳。你知道四月樱花漫天盖地开起来的那样子,就算是夜晚只有暖黄的灯光,还是眼前一片光亮透明,就像我旅居日本的老师讲的,“阴天都成了晴天”——一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真的看到原来“柳暗花明”是这么漂亮的风景,一个你使用达四十年之久的无味成语,原来还原回来是这样“樱花亮起,杨柳黯去”的明灭层次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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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是想到,一个学中文的老外,在乍乍知道这个老成语时,看到的景象一定远比我们多,他们在“绝处逢生”之类的抽象意思之中,惊觉到其中居然有flower,有willow,还有如《圣经·创世记》里的光和暗,不像我们熟门熟路地直接进入指述的抽象意义中,千年习用下来早已鸟不语花不香,只是纯粹工具性的符号而已——他们看到的会是一幅漂亮的画,而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疲惫的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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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博尔赫斯在谈诗时,会兴味盎然地立刻谈到字源学,难怪温和如卡尔维诺在谈文字使用时会显得那么气急败坏到接近愤怒:“我觉得人类最特出的才能——即用字遣词的能力——似乎感染了一种瘟疫。这种瘟疫困扰着语言,其征状是缺乏认知和临即感,变成一种自动化反应,所有的表达化约为最一般性、不具个人色彩而抽象的公式,冲淡了意义,钝化了表现的锋芒,熄灭了文字与新状况碰撞下所迸放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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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卡尔维诺这段少见的严厉话语中我们知道,对文字钝化效应的对抗之道,在于“临即感”,在于不让它流于抽象性的自动化,这是一种对实感的再认知再把握,并非一定要回字源学的文字之初不可——然而,回到文字的始生,却是refresh文字的一条很好道路,它有机会召唤回文字被乍乍铸成或说被如此使用的原初“惊异”,这个惊异联结了彼时生长它的现实土壤和具体图像,带着尚未被消灭的强大隐喻想像力量,中国人说得最好的是庄子的“新发于硎”,硎是磨刀石,宝剑刚刚才辛苦磨好,犹带着闪亮的火花和锐利无匹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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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沉,博尔赫斯的回溯字源只能找到掌故,而在中国文字的字源里,我们往往还多出了具体的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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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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